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http://www.bookben.cn/ 《拜相为后》 作者:一度君华 【一代女相,如何能为后?】 他:欺男霸女?胆小懦弱?死不要脸?狐假虎威?但是也阴谋算尽!心狠手辣!装傻卖萌!最终称帝。 她:一代巨贾?贪财好色?却也阴谋潜伏!步步为营!统一六朝! 内容简介: 六岁那年,殷逐离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勒死了她的母亲。 她隐忍十二年,苦于其父手握重兵,功勋卓绝不得复仇之机。 一场花嫁,她入主皇家。几经布局,簇拥新帝,密谋策反,大仇终得报。 朝斗!谋战!夺位!弑父!功高盖主,权倾朝野,一代女相如何能为后?      楔子      夜已经很深了,曲凌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塞到花梨木的妆台下。她揉揉眼睛,正欲开口,她娘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乖乖呆着,别出声。”   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当即安静地蜷缩成一团。房门外拨弄门栓的声音隐隐传来,门外有人。她猫在狭窄的妆台下,看不见屋外的情形。长夜诡异的寂静,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若擂鼓。   之后便是打斗声,兵刃碰撞的声音传来,她更是惊得抖成一团——都已三更了,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你……”短暂的语声被打断,窗口下半人高的花瓶坠地,衣物磨擦的声音渐渐清晰,曲凌宵悄悄探头出去。榻上她的娘亲被数个黑衣人紧紧压着,领头人用一条白色绸带死死勒住她的脖子,飘忽的烛火下,她的脸色青得可怕。   曲凌宵想喊,可恐惧就那么牢牢地扼住了她的咽喉,榻上的人转过脸,她的鼻间泛出血沫,最后的动作,只是伸手死死抓住那厚重的窗帘,用力一扯,厚重的帘幔漫天垂落,阻断了她的目光,曲凌宵眼前只剩下一片泥沼般的黑暗。   又是一阵细碎的声响,曲凌宵轻轻挑开布幔一角,见有人往房梁上挂什么东西,她看不见那些人的脸,但她看见踩在矮凳上那只靴子,黑色的军靴,左侧以金线绣七曜星辰。她将手指咬在嘴里,那血腥甜中带着铁锈的气味,令人作呕。   “将军,属下来吧。”   “不必。”   太过熟悉的声音,曲凌宵贴紧墙根躲在妆台下,抑制身上的颤抖。手上的血涓涓不绝,却一点也不痛。待所有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具高悬的尸身前,紧紧抱住那双余温犹存的双腿。那年她四岁,很固执地认为只要在怀里再捂一阵,她娘亲的眼睛还会睁开,还会给她梳双螺髻,问她自己穿哪件衫子更好看。   之后便是匆忙的出殡,老妈子为逝者重新上妆,敛去亡者表情,盖棺时曲凌宵死死扯着她娘白色的衣裾,照顾她的老妈子大声喝骂着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五指。那五指旧伤未愈,一根一根将血迹留在棺沿。纸幡与哀乐充塞了那一天。碧梧,碧梧……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而今零落成泥辗作尘,翻云覆雨的一代巨贾,也不过石碑上古篆一行。   纸幡化作了红绫,白蜡变成红烛,丧事也就变成了喜事。   魏氏被迎入曲府的时候,曲凌宵就躲在那株老榕树下,透过虬枝碧叶猫一样打量她。对于这个女儿,曲天棘并没有多加解释:“她是曲凌宵。”   魏氏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就是殷碧梧的那个女儿?你还留着她?”   曲天棘点头,再不多说,拥着魏氏入了曲府。夫人回府,这样的大日子,连府里最低等的奴才也都换上了喜庆的新衣,府中更是一尘不染,连窗纸都是魏氏喜欢的颜色。   魏氏带着两个男孩儿,府里的下人叫他们少爷,说他们的娘才是老爷的原配夫人。曲凌宵不知道什么是原配,她只知道原先他们都管她娘叫夫人。可是现在,再没有人提起过她娘,魏氏将她娘原先的院子改成了下人房,将她娘最爱的两棵油桐伐作了柴薪,将她娘最爱的仙鹤都换作了孔雀。   只有她和一个老妈子住在一起,曲天棘彻底忘了她的存在,有时候甚至连送饭的下人也会忘记。   曲凌宵六岁那年,曲夫人魏氏又喜添一女,取名凌钰。曲凌钰满月那天,曲天棘大宴宾朋,曲凌宵缩在那个偏远的院子里,那一丈之外的喜庆同她没有半点关联。   后来呢,殷家拒不相信殷碧梧是“上吊自尽”,要求仵作重新彻查其死因。殷、曲两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个是大荥首富,一个是帝王爱将,双方互不相让。   王上沈晚宴为平息事端,特封殷家为大荥国商,免税一成,又赐殷碧梧之妹殷梦鸢一品夫人的诰命,并封其弟殷子川为云阳侯。一系列封赏之后,殷碧梧的死因却终究再也没有下文。   而殷家和曲家也因此事,势如水火。最后殷家提出接走曲凌宵,沈晚宴也点了头。能够打发掉一根肉中刺,魏氏自然求之不得,曲天棘就更不用说——他连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事都忘记了。曲凌宵离开曲府时一件衣服也没有带,魏氏倨傲地盯着她走出大门。   临别时她沉默回望这飞檐斗拱的将军府邸,那唇角一丝笑,带着莫名的讥嘲。一只孔雀飞过,像盛夏午后,她曾作过的、那个五彩斑斓的梦。   对了,在那以后,她姓殷,她是殷逐离。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娘的事,任何人都没有。      第一章:狭路相逢      赌台被掀翻,骰子滚落一地,一个声音嚣张中犹带稚气:“混账东西,本王怎么可能输?分明就是你们作假!”   “九爷,我们是规矩的生意人,您看看这骰子……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诈九王爷您呐……”   “哼!你不诈本王,如何本王买大竟然开了小呢?来人,把这作假的赌坊给爷砸了!”   众人的惊呼声传来,路人就知道这九王爷又在耍无赖了。说起这九王爷沈庭蛟,长安百姓无人不知。先帝沈晚宴膝下四子,他是最为美貌、也是最不成器的一个。成日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每每提起他,大家是又恨又怕。   今年年初,他年方十四,沈晚宴便在长安城中赐了座宅子给他,早早将他赶出了皇宫,封为福禄王。他无人管束,更加飞扬跋扈,令得城中百姓叫苦不迭。四月份沈晚宴驾崩,他二哥沈庭遥继位,朝中官员各种变动,偏生他无所事事,仍作着人见人厌、狗见狗嫌的“嫌”王。   也许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又或者是长安百姓的诅咒应验,这位福禄王夜路走多了,终于见了鬼。   这天夜里,长安城夏蝉齐鸣,月满如盘。   沈小王爷手气不错,在赌坊赢了些钱,邀了一众狐朋狗友前往广陵阁喝花酒。广陵阁是长安城有名的销金窟,其往来寻欢者,莫不是有权有势之辈。沈小王爷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这夜的广陵阁依旧觥筹交错,丝竹笙歌不歇。沈小王爷领着一群人在正对着舞台、视线最佳的席位上坐下来。广陵阁的主事红叶赶紧领了几个丽人过来侍宴,脂香莺语薰得人未饮先醉。   莲花型的舞台上,一名艳姬着了广袖纱衣正跳着一曲盘鼓舞,她以袖击盘、以足踏鼓,其声或清悦灵动或雄浑磅礴,广袖纤腰风姿清华,四周白色与粉色相间的花瓣自上而下纷纷扬扬,迷了看客的眼,也迷了沈小王爷的心窍。   这沈小王爷先前就在赌坊多喝了几杯,一见台上美人,顿时就起了色心,不由扑到台上,抱住那风情万种的美人儿,不由分说先香了个嘴儿,随后喷着酒气大声道:“舞没什么看头,爷还是喜欢看人。美人儿,今日你脱一件衣服,爷给你五十两银子!”   周围看客多是荒淫之辈,华堂中立时嘘声一片,起哄叫好者不计其数。   广陵阁往来迎送的皆是达官贵人,主事红叶也是个八面玲珑的,立时就上前赔笑道:“九爷,您喝多了,红叶这就带您去后院,广陵阁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保证王爷要多少有多少。”   沈小王爷脾气倔,就不肯顺着她的台阶下,他一把甩开红叶,仍扯着那美艳的舞姬,醉态张狂:“爷让你脱是看得起你,五十两银子一件,饶是你们这里的头牌也没有这个价,竟然敢不给爷面子。还不快脱!”   六月盛夏,歌姬伶女本就穿得单薄,如今一脱,更是春光难掩。艳姬知他荒唐,一时也惊慌失措,握了他的衣角只苦苦哀求。正争执不休间,二楼有人朗声道:“公子好雅兴。”   其声一出,瞬间压过了堂中喧哗。沈小王爷眯着一双醉眼望过去,便见二楼雕花朱栏前,一个女子凭栏而立。她生得高挑,浓黑的长发以紫色丝带斜绾,剑眉微挑,唇角噙笑,张狂中带了几分邪气。   沈小王爷抬高了下巴,此时她着一身朱色长袍,料子是富贵城锦绣绸庄最新款的烟霞云锦,其领角袖口的忍冬花暗纹乃富贵城天衣绣坊坊主云天衣亲手所绣;腰间缀流云百福玉佩,是富贵城颜如玉玉器行今年的主打款式。   沈小王爷是个游戏花丛的人物,自然知道这些配饰的价值,当下也扬声回道:“哪家闺秀,竟然到广陵阁喝花酒。小姐倒是比本王风雅得多……”   堂中又是一片嘘声,栏前女子双手撑着朱栏,语态疏懒:“歌姬伶女虽以卖笑为生,终也是受生活所迫,公子又何必辱人太甚。”   沈小王爷可听不进去这些大道理,他伸手就去扯那歌姬的抹胸,眼角还瞟着楼上佳人,声音不怀好意:“五十两一件,公平买卖,本王又何来亏她?小姐若有意强出头,何不下来替她?”   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二楼。有人看不过,也有荒淫之徒帮腔四起。   那朱衣女子却也不恼,闻言微微颔首道:“五十两一件,倒是价格公道。只不知公子今日穿了几件衣裳,其衣下风光,又是何光景。”说这话时她也不怀好意地盯着沈小王爷,轻声唤:“晁越。”   站在她右侧、着灰色布衣的高大男子应了一声,于二楼回廊翩然跃下,落地稳健,连衣角也不曾浮动,可见其功架极好。沈小王爷只觉眼前一花,布衣男子已经站在他身前,不由分说扣住他左手脉门,长臂一舒将他拖至台下,压在堂中圆桌上。   因在天子脚下,料想无人敢与他为难,沈小王爷这次出门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厮,完全派不上用场。二楼的朱衣女子负手而立,嘴角露了一丝邪佞的笑意:“五十两一件,本大当家亦绝不会亏待了公子。”   此言一出,四周有人低呼:“大当家,是富贵城殷大当家!”   而圆桌上的沈庭蛟就变了脸色:“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该女子不答,沉声唤:“晁越。”   扣住沈小王爷脉门的布衣男子闻言皱了眉:“大当家,属下对男人衣服没兴趣。”   朱衣女子又看向右侧,在她右侧着文士长衫、持一方黄金算盘,一副管家打扮的男子也侧了脸:“郝某也没兴趣。”女子只得拍了拍手,下定决心般道:“也罢,说不得只得本大当家亲身上阵了。”   沈小王爷还在挣扎叫骂,堂中却没有半点嘘声,一众前来寻欢的大老爷们呆若木鸡。   那女子缓步走下回旋的木梯,行至沈小王爷跟前。沈小王爷几番挣扎不脱,还在大声叫嚷:“大胆,本王乃福禄王,当今王上的胞弟,你胆敢对本王无礼,本王砍了你的头!”   朱衣女子示意舞姬退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伸手,却是握住了沈小王爷腰间的玉带。沈小王爷拼命挣扎,但他平日不学无术,而扣着他的布衣男子晁越却显然是个练家子,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该女子很顺利地解开了他束腰的玉带,一脚踏在矮凳上,扬手高举那玉带挥了挥,声音沉缓:“第一件。”   那玉带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几圈,潇洒地落在人群之中。众人俱都起身,灯火辉煌的华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沈小王爷一张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还伸了腿想要踢她,那个叫晁越的男子扣住他的手又紧了紧,他顿时痛得动弹不得。女子缓缓握住他葱绿色的外衫向两边分开,晁越倒是极配合地将他往前一送,这件长衫也离了他,落在女子手上。   她仍是将长衫举高,转手绢般在空中转了几圈,远远抛入人群。沈小王爷脸色已青,他几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当下破口大骂:“贱人快放了本王,不然本王将你剥光了挂城门上!”   “这主意不错!”女子伸手去解他的内衫,这件内衫也是富贵城丝绸庄的新品。她手法熟练地解了右侧的系带,仍是双手一分,这九王爷白玉般无瑕的胸膛便展露在众人眼前。   人群中开始传出吸气声,众人都往后退,却又伸长脖子看。   那边沈小王爷挣扎不脱,已经开始撒泼:“贱人,本王要诛你九族,抄你全家,抄你隔壁全家,抄你隔壁的隔壁全家……”   “骂得好。”女子笑意渐深,伸手解了那衬裤的系带——那衬裤竟然也是富贵城锦锈绸庄的新款。她一手握住他正在胡乱踢打的左脚,扯了那裤管往下狠狠一撸,那衬裤便离了腰,直下膝盖。   沈小王爷脸都绿了,她却兴致不减,仍将那衬裤扯下来,远远抛了。她身后管家模样的男子上前,在她耳畔低声道:“大当家,他毕竟是皇室贵胃,不可太过。”   那女子举右手挡开了男子,含笑打量沈小王爷最后的遮羞物——一条白色短裤。   沈小王爷活了十四年,调戏过许多良家和非良家女子,然第一次被调戏,想到马上要裸呈于人前,不由露了些恐惧之色。   那女子仍面沉如水,倾身以手背徐徐探过他如玉般光滑细腻的脸颊,姿态是公子哥调戏良家女子时常用的轻佻:“叫声好哥哥,我把你放了,怎么样?”   她侧耳低伏在他身边,语带轻佻风流,那姿态太像个流氓,沈小王爷脸色青紫,咬紧牙不说话。   女子右手沿着他的腰线向下,指尖过处,沈小王爷像被狼舔过,肌肉不由自主地跳躲。终于在她手握住他底裤下摆时,他闭了眼睛,想到大丈夫能屈能伸,薄唇轻启,声若蚊吟:“好哥哥。”   女子侧耳细听,神色十分遗撼:“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她已经握住了底裤一角,沈小王爷慌了,声音又大了些:“好哥哥。”   女子望了眼广陵阁的大门,仍俯身在他耳边:“再大声一点。”   沈小王爷闭着眼睛,大叫了一声:“好哥哥!”   女子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脸颊赞了声:“乖。”   正值此时,外面一阵骚乱,有军士着重甲包围了广陵阁,其服饰却不似长安卫兵。女子示意红叶出门相迎,不多时领兵之人便进得阁中,挑了珠帘按剑而立,威风凛凛,看其衣着,竟是个正四品的忠武将军。该女子便不由多看了几眼。一个小厮自他身后冲出来,慌忙捡了散落四处的衣裳去扶大圆桌上的沈小王爷。   他倒是机灵,竟然搬救兵去了。   该女子出得人群,拱手为礼,不待来人说话,一脸正色地道:“将军来得正好,广陵阁竟有市井狂徒冒充当今天子胞弟福禄王,甚至打着九王爷的名号欺辱柔弱女子,实在是藐视皇威。还请将军将他押回官府,严加审讯。”   “……”来人也不想她恶人先告状,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道,“你怎知此人不是真正的九王爷?”   朱衣女子垂首整理衣袖,理所当然地道:“那是自然,想九王爷乃皇亲贵胄,身份尊贵,岂会做出欺辱女子这般下作之事?”   “曲流觞,你来得正好,快将这个贱人拿下!”沈庭蛟大声喊,他的小厮正在替他整饬衣裳,他急得跳脚。那名被唤作曲流觞的少年将军却沉吟了一阵,挥手朗声道:“将他带回去。”他瞥了眼面前人,再看看沈庭蛟,眸中略有所思,“此人真假,官府自有定夺。”   那女子也不介意是否真的会“有定夺”,她转身欲上楼,似乎想到了什么,缓步行至沈庭蛟跟前,将一张两百两的银票塞进他胸前的衣襟里。这个动作沈小王爷很熟——他喝过花酒之后,也经常将赏钱塞进美人的抹胸里。他气得暴跳如雷,偏生面前女子还轻声叹:“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   沈小王爷双目喷火。   俗言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沈小王爷在广陵阁受辱的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百姓自然拍手叫好。惟沈小王爷咬牙切齿,将该女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彻底。他***有家奴打探这个女人的来历,很快便有了消息。   “回九爷,这个女人可了不得。她姓殷,名逐离。时年十八,爱吃辛辣油腻之物,精音律,最喜欢的乐器是编钟。好骑射,最爱宝马雕弓美人烈酒……”   沈小王爷只听得心中火起,飞起一脚将人踹倒在地:“给爷说重点!”   那家奴呲着牙,好半天才爬起来,继续回禀。   在长安城要打探殷逐离的来历,不是什么难事。但若要说她,不得不提富贵城殷家。殷家七代商贾,经营项目囊括了衣食住行,生意遍布大荥内外,是众人公认的大荥国商。是以大凡提到长安殷家,百姓每每以富贵城代称。殷逐离自小随其母殷梦鸢打理殷家家业,十五岁即接任殷家大当家之位,独当一面。   她师从长安名士唐隐,琴棋书画、刀枪棍棒,虽不敢说样样精通,至少也不落人后。为人更是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年纪轻轻已是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   沈庭蛟听着府中家奴小何打探来的小道消息,咬着牙唾了一句:“怪不得一身铜臭!!”   待小何退下,沈小王爷的授业恩师何简急得团团转:“九爷,您如何就不明白目前形势!那殷家富甲天下,殷逐离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五爷、六爷无不百般讨好、求之不得,您若得她之助,必然……您惹她作甚?!”   何简也是个饱学之士,奈何教出了这么个“得意门生”。九王爷手上并无实权,他自然也得不到重用,如今只跟着他做个王府的管家兼闲散食客。   沈小王爷闻言不语。   次日辰时初刻,因天衣坊新进了一批提花机,殷大当家吃过饭便同殷家大总管郝剑、天衣坊坊主云天衣前往城郊的仓库查看。三人一路讲些生意场上的趣闻,行至城门时,突然有人叫嚷:“站住!刚不是有人丢了头牛么?一看这几个人就不像好人,还不快拦下搜查搜查!”   殷大当家转头就看见了九王爷沈庭蛟,他五官精致若女娲巧手捏成,肌肤细腻如无瑕美璧,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绸衣,衣袍下摆绣烟雨锦竹,玉带束腰,美人削肩,黑发如墨垂至腰际。十四岁,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却已然美貌天成,只是那一脸嚣张盖过了俊秀。   他上次在殷逐离手上吃了亏,今天带了十多人,明显有备而来。但来人个个着青衣皂帽,一身家仆打扮,没什么战斗力。   守城的卫兵很为难,殷逐离他们不熟,但她身边的大总管郝剑他们却是很熟的。虽说商人的地位历来低贱,但是富贵城的人,他们真的惹不起。   “这……王爷,”当值的城门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几位身上……藏不下一头牛吧?”   而这位九王爷明显不是个讲理的主儿,当即就一脸蛮横地喝斥:“混账东西,你都没搜怎么就知道他们身上没有牛?还不快给爷搜!”   城门郎苦着脸,为难地看着三人,只有开口求一向最好说话的大总管郝剑:“这……郝总管……”   郝大总管也不敢擅自作主,毕竟后面跟着大东家,他只得回身看殷逐离,顺便轻声提醒了句:“祠堂,大当家。”   殷逐离眸色一沉,缓步走近城门郎,双手微抬,她倒不拘:“既然王爷有令,那就搜吧。”   城门郎松了口气,知道她身份不俗,他自是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将三人俱都搜了一遍,如释重负地冲一旁看热闹的沈庭蛟道:“王爷,经查此三人身上并没有牛。”   沈小王爷显然是来找碴的,哪会真管她身上有没有牛,他立时就叫嚣:“说不定他们已经将牛换成钱了呢?来人,将他们带回衙门仔细查问。”   十几个家仆上得前来,就欲将三人拿住。周围远远围了好些看客,知道这九王爷又在作威作福,一时指指点点,却畏他淫威,不敢靠前。殷逐离今天穿了件檀色长袍,她摸了摸鼻子,低头将衣袖挽至肘上,声音沉缓有力:“敢问九王爷,大荥律令,长安城中若遇民间纠纷应属哪个衙门过问?”   这个沈庭蛟还是晓得的:“自然是长安府尹!”   殷大当家点头,又问:“嫌犯应该由哪个衙门捉拿?”   沈庭蛟思索了一阵:“刑部。”   殷逐离再度点头:“那么请问九王爷现在身居何职?所司所务?有何权限或凭证捉拿殷某三人?”   这个沈庭蛟暂时还没想到,他根本也没打算想:“哼,本王乃堂堂福禄王,捉拿你还需要什么凭据,给爷上!”   一众家奴跃跃欲试,殷逐离提拳迎上。这些家仆本就不懂武功,自是被她三拳两脚摞倒。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沈庭蛟,她也不客气,左臂勒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掼倒在地。沈小王爷眼前金星直冒,还没反应过来,殷逐离左手已经揪住他的领子,右手提拳横在他鼻尖,居高临下地看他。   主人在手,家仆们犹豫着不敢靠前。郝剑、云天衣已经在她身侧,郝剑在左,拉住她的左胳膊:“大当家,祠堂、灵牌、罚跪、通宵啊大当家!”云天衣在右,扯住她的右胳膊:“家法、杖臀、一百啊大当家!”   殷逐离考虑了零点零一秒,然后嘴角一抿,一拳砸在小王爷鼻梁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她声音仍旧沉缓:“叫你横,叫你调戏女人,叫你从老子身上搜牛,老子揍不死你……”   据说后来这惨烈的一幕被某个姓施的看了去,还加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叫什么……鲁什么拳打镇关西……   惨案发生后的当天下午,沈小王爷就这么带着一身伤、鼻青脸肿地站在御书房。当时大荥圣祖皇帝沈晚宴病逝,他的二哥沈庭遥继位不过月余,改年号清平,帝号康乾。   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糕子给定的这个年号,反正当真应了这两个字,大荥王朝全民上下穷得裤衩也找不出多余的一条,实在清贫得可以。   见到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康乾帝沈庭遥是又好气又好笑:“不成器的东西,你看看你这模样,哪还有半点皇家威严!圣祖爷一世英明,如何就生了你这样的皇子!”   沈小王爷撒娇耍赖打滚:“不管!皇兄,臣弟再怎么着,总也是您的弟弟不是?她殷逐离就一低贱商贾,她凭什么竟然敢殴打皇亲?皇兄你一定要为臣弟作主哇!”   他趴在龙案上,哭得凄惨。康乾帝沈庭遥沉吟半晌,唇角蓦然展露一丝邪佞的笑意:“也好,你且先回去,明日皇兄便下旨。”   沈庭蛟将信将疑:“皇兄打算如何处置她?”   沈庭遥坐在龙椅上,不耐挥手:“朕自有主张,滚吧。”      第二章:冤家宜结      当日夜间,殷家祠堂。殷家老夫人殷梦鸢坐在太师椅上,重重搁了手中的青花茶盏,语态冰冷:“从小不惹事你便不消停,福禄王也是你能打得么?这些年礼仪教养,你都学到了些什么?”她冷哼,“跟你那禽兽爹一个德性!殷启,鞭一百,重打!”   长凳上殷逐离咬牙生受,牛皮鞭打在背上,别有一番滋味。殷启又是个不留情面的,十鞭下来她已然汗湿衣衫。殷梦鸢端了桌上参茶轻啜了一口,冷眼看她。二十鞭左右,那皮鞭带起血水四溅。这些年殷氏已经极少打理殷家,大多时候都呆在佛堂。   她虽和殷逐离有母女之名,却因着曲天棘而多有介蒂,着实没有母女之情。再加之殷逐离生性骄狂,她经常看不顺眼,是以历来待其便严格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殷启的一百鞭足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但殷逐离自小到大早已习惯旧疥未落又添新伤,是以痛虽痛些,要不了命。她都记不得挨了多少下子,外面传来人声:“住手。”   殷逐离抬眼看去,面上就带了喜色:“师父!”   来人正是她的授业恩师唐隐,唐隐是长安名士,能文能武,自小督促殷逐离学业,偶尔也教她些轻功、短刃、掌法等临敌保命之术。   殷氏见他前来,脸色稍霁,但态度仍坚决:“唐先生,这个孽障太浑了,今天这一百鞭绝不轻饶。先生若是前来替她求情,就不必开口了。”   唐隐站在门前,闻言只是轻叹:“殷夫人,教不严,师之惰。唐某前来领罚。”   他声线温润清朗,如同山间深藏的一涧月色,柔和了悬珠的冷光。   “先生言重了,此乃吾儿顽劣,与先生却是不相干的。先生请回吧。”殷氏向殷启点头示意,唐隐上前格住殷启的手:“殷夫人,余下的,就由唐某来罚吧。”   他虽作了请求之态,却已然伸手,半接半夺地取了殷启手中的鞭子,殷氏张了张嘴,终不好多说。唐隐动手,殷逐离自然轻松许多,一顿鞭笞之后,殷梦鸢拂袖离开。唐隐将殷逐离扶起来,商贾之家,没那么多礼数,他弯腰背着殷逐离回丹枫阁。当夜皓月当空,从祠堂到丹枫阁,十三年来唐隐也不知背了她多少回,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殷逐离趴在他肩头,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姿态亲昵:“师父,你抽鞭子的技术又进步了!”   “贫嘴!”唐隐低斥,却一步一步走得极为沉稳。风过庭院,殷逐离的血沾在他手上,温度微凉。   次日清晨,风日晴和。第一缕晨曦穿透树梢林叶,细密如五色丝绦。素有鬼医之称的柯停风正在给殷逐离换药,外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大当家,圣旨到!黄公公请您出去接旨呢。”   殷家一团慌乱的时候,沈小王爷方才睡醒,昨夜饮酒过度,他还有些头痛,正琢磨着今日是斗鸡呢还是斗蛐蛐呢还是喝花酒呢还是调戏民女呢,突然家仆小何慌慌张张地跑来:“九爷,圣旨到了!快出去接旨吧。”   沈小王爷歪戴金冠斜穿衣,顶着一脸伤痕匆匆出得房门,便见三个内侍头带黑色镶玉的纱帽,着了圆领大袖的大红袍子,笔直地站在半月形的院门前。圣旨当前,沈小王爷也不敢放肆,当即拜倒在地。   内侍冯公公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查殷氏逐离,德蕴温柔、性娴礼教,朕之幼弟福禄王亦已适婚娶之龄,未立正妃,与之可谓天造地设之璧人。朕为成人之美,特为二人赐婚。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与钦天监正商议后待办。钦此!”   接完圣旨,沈小王爷尚有些懵懂:“德蕴温柔、性娴礼教?谁?”   他的先生何简跪在他身后,低着头掩去眼中的讶然,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   同时接到噩耗的自然还有馅饼,殷逐离顶着鞭伤接完圣旨,同样没反应过来。传旨的内侍黄公公被引到座上吃茶,顺便还拿出一份密旨,称殷大当家殴打皇亲国戚,辱没皇室,罪不可恕,但念在殷家世代经商有道,对大荥子民也算劳苦功高,死罪可免。罚出粮草五十万石,将功补过,以解西北战事所需。   殷逐离身上带伤,直着腰不敢躬身,嘴角却是抽搐:“黄公公,王上这是要将九王爷卖给我啊!”   黄公公历来受殷家好处良多,自是也不跟她一般计较,只细声细气地劝:“大当家不可胡言,嫁入皇家,以后大当家就是福禄王妃,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啊。”   殷大当家仍是咂舌:“可是九王爷年不过十四,何必着急成婚?况且他貌虽美,但品行……您也是知道的。这五十万石粮草,还要军粮的品相,太贵了吧?”   黄公公临走时便受皇命,反正这交易哪怕是强买强卖,也是做定了的,他当即便横眉竖目地道:“大当家,这可是皇命,你敢抗旨?”他威迫完毕,又换了个笑脸,“大当家,咱家实话跟您说了吧,现今国库吃紧,加之上次送去西北的军粮又被劫了,大将军曲天棘一日之内连发六道八百里加紧军函催要粮草。偏好您这就赶上了……您是个明白人,当知道这五十万石粮草,您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九爷年纪是小,但他还会再长的嘛。”   殷大当家还是有些为难:“这道理殷某也懂,只是在下和那九爷有点过节,我担心他未必肯卖……”   黄公公一口茶呛进了肺里,咳嗽半天方尖声道:“大胆!”   殷大当家赶忙改口:“娶,是娶!”   这个新帝沈庭遥明显有考虑,是以黄公公也不担心:“咱家刚已经说了,这是圣旨,九王爷岂能不遵?”他悄悄凑近殷逐离耳边,重又低声道,“王上说了,他敢不卖,就派他去山东挖煤。”   “……”殷大当家沉默半晌,终于递过去一锭金元宝,也低声问,“王上是不是还说,我若不买,就捉我流放?”   黄公公接了那元宝,又喝了一口茶,方眉开眼笑地道:“那倒没有,王上只说如果大当家不买,就不许大当家在山东挖煤!”   ……   沈小王爷接到圣旨便火烧眉毛一般入了宫,顶着一脸青青紫紫的伤痕在御书房内寻死觅活。房中文武大臣俱都低着头,只剩两个肩膀抖得十分可疑。新帝沈庭遥十分严肃,一句话就堵了他的后路:“赐婚一事朕意已决,再若多言,削去侯爵之位,贬为庶民……”   沈小王爷这次是下定决心、誓死抗争到底:“贬为庶民臣弟也绝不娶她!杀头也不娶!”   沈庭遥转着拇指上的班指,冷冷地说出后半句:“发配山东,连同宫中何太妃一起!”   沈小王爷一脸委屈不平,却不敢再开口——何太妃是他娘,他娘那个身子骨,怕是挖不动煤。他摸着脸上淤青未散的伤痕,一时悲从心来:“可是皇兄,那殷逐离实在是性情凶残暴躁,就为一点小事,皇兄您看她将臣弟打得……呜呜呜,还有身上……还有这儿……”   朝臣面色严肃,心中早已笑破了肚皮,便连座上沈庭遥也端不住帝王的架子,笑骂道:“谁让你这般不修边幅来着。还不快滚!”   殷大当家和沈小王爷的亲事一经传出,长安城顷刻沸腾。百姓多是为殷大当家鸣不平,都说金鞍配了烂马——殷家经商讲究诚信二字,殷逐离又是个豪爽的性子,在民间印象一贯良好,而沈小王爷就……啧,不提也罢。众说纷纭之时,殷大当家很淡定,命总管郝剑抽调了上等粟米、稻、黍稷等凑足二十万石,先行送往西北大营。   当时镇守西北大营的主将是大将军曲天棘,目前这位曲大将军手握重兵,便是新帝沈庭遥也要让他三分。如今他打仗缺粮,大荥边境突厥和吐蕃一直虎视眈眈,大月氏也时不时骚扰。外敌环伺之下,殷梦鸢纵然满心不悦,也不好多说什么。   而沈小王爷除了破罐子破摔以外,他又染上了个恶习——“饭钱挂你们殷大当家账上!”   先前铺里的掌柜不敢应承:“九爷,这……殷大当家会同意嘛?”   他就喷着酒气理所当然地道:“爷都要娶她了,她的还不就是爷的?有什么同不同意的!”   掌柜们一想,也是。再加之殷大当家也不置可否,众人也就默认地将这位未来姑爷的账直接挂她头上了。后来呢,即使不是富贵城的产业,众铺面掌柜也都心中有了数——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儿,没有他九爷花不起的钱!   沈小王爷先前虽说不穷,可也属于没有隔夜粮的那种。他是亲王,却没有封地,只靠着朝廷的俸禄过日子。而今自从傍上殷逐离,他的福禄王府今天建温泉,明天造假山,修葺得比他五哥、六哥的王府都气派——那二位手上可有十八个州郡的封地呢!   而他每日里更是衣着光鲜、骄奢淫逸,所购之物,总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掌柜们见了他脸上都能笑起一层一层的褶子。   半年下来,整个长安乃至大半个大荥王朝都知道——九王爷是富贵城殷大当家养的。   对此,殷逐离一直沉默。她一个月例钱四百两白银,在当时是极了不得的数,普通大户人家老太太一月才二十两呢。但笼统算来,每月三百六十两花在这个沈小王爷身上,她还负债。   面对她的沉默,沈小王爷开始变本加厉。他主动登门拜访,美其名曰培养感情,趁殷逐离不备就顺走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无数。   每次他一“光顾”,殷家上下就跟遭窃似地忙着盘点失物。   郝大总管历数这小王爷的恶行,倒是殷逐离伸伸懒腰并不在意:“算了,有这功夫跟他穷折腾,还不如多开两个铺子供他折腾。”   她这样一纵容,这沈小王爷便越发地不自觉。这不,这个月初,殷大当家正在广陵阁应酬几个生意主雇,总管郝剑匆忙来报:“大当家,昨夜九爷在千顷富贵坊玩通宵,输了一千两百多两银子。勾钱特地派人前来报知您。”   “……”殷逐离终于怒了,咬碎钢牙才说了一句,“他休想挂老子的账,门都没有!交不出银子就把他卖到广陵阁去!!”   郝大总管一脸同情:“大当家,太晚了,九爷挂了您的账,此时大约已经回王府歇下了。”   “……”殷逐离沉默半晌,命千顷富贵坊、广陵阁、颜如玉玉器行、锦绣绸庄等数十个九爷经常光顾的铺面都专门为他建立一本账目,名字是殷逐离亲自题的,很悲壮,叫《千金散尽还复来》。   ……   沈小王爷吃着殷逐离的,花着殷逐离的,连买条底裤都是挂人家的账。他开始觉得殷大当家这个名号真的是好用!有一次他内急,上茅厕没带零钱,人一听他是殷逐离未过门的……呃,呸,人一听殷逐离是他未过门的王妃,居然都直接挂殷逐离账上了!!   殷逐离每每懈怠的时候就命郝剑取来这位小王爷的账单,瞧上一眼提提神,然后她就有动力继续看那堆倒下来可以压死人的账本了。   沈小王爷见她怎么也不肯提退婚的事儿,越发浪荡。这一日,他乘着十六抬的轿子去往庙会,路上人多,轿子太大,他一时心急,就将所有挡道的全部赶开。一翻推搡之后,平头百姓不敢言语,另一队人马却恼了。   双方互不相让,说不过自然就只有拼一拼拳头了。沈小王爷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家奴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混乱中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脸就被揍成了猪头!   他进宫跟他皇兄告状,谁知对方竟然是突厥遣来的特使,那时候突厥和大荥休战不久,边境仍是不是发生磨擦,大荥国势衰弱,对其一直采取怀柔之策,对这突厥特使自然也是百般礼遇。沈小王爷告状之后反被沈庭遥大训了一顿,满腹委屈无处诉。   殷逐离随后就得到了消息,晚间她在古香楼宴请突厥特使,特地替沈小王爷赔罪。沈小王爷百般不乐意,坐在殷逐离旁边也是悻悻地一言不发,连菜也不挟。殷逐离也不挟菜,只顾着招呼那一群突厥人。   席上大闸蟹烧得特别香,沈小王爷嗅着那味道颇有些心动,最终仍是气不过,没有下手。一顿蟹宴吃得宾主尽欢,随后又上了柿子,大家边吃边聊。   宴罢,殷逐离搂着沈小王爷出去,沈小王爷肚子咕咕叫,差点没饿死于盛宴之旁,自然对她更没有好脸色。她倒不介意:“走啊,带你去吃狗肉!”   那一晚,两个人在街边一间破屋子里吃狗肉,沈小王爷先前还有点骨气,现在已经狼吞虎咽了:“爷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狗肉!”   老张头一听就得意了:“爷您不知道吧,小的炖这狗肉是有秘方的。这长安城啊,您找不出别家……”   殷逐离从沙罐里将挟了两筷子肉给沈小王爷:“慢点吃,烫。”   二人吃得不亦乐乎之时,长安城的驿站里边,一群突厥人正在抢占茅房,六个蹲位都不够用。突厥特使一晚上拉了六十一次,直接就蹲在茅房里没出来过!   后来找大夫一查,异口同声地道是在吃蟹的时候又吃了柿子,饮食相克。开了药之后仍拉了三天,拉得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差点脱水而亡。大夫也不明白了,出来就私下议论:“怪事,按理,就算是螃蟹配柿子,也拉不到这种程度啊……”   他话声未落,立时就有明白人示意噤声:“嘘,这顿饭是殷大当家请的。”   “那又如何?”   “笨啊,前两天这群突厥货揍了九王爷!”   众皆了然。   殷逐离闻听突厥特使食物中毒,深感抱歉,待众人病情稳定之后再次盛情相邀,被突厥特使抖着双腿很是矜持有礼地婉拒。   沈小王爷出了这口恶气,很快他又得瑟开了——他看中了寒庭芳的银时雨。寒庭芳是个男妓馆,沈小王爷以前也不好男风,但这银时雨长得可谓是冰雕玉琢,绝代无双。他难免就动了心思。   但他看得上的东西,身价何其昂贵,寒庭芳的院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卖。沈小王爷没办法,只得央殷逐离。殷逐离还真就和他一块捧了银时雨的场,绝色当前,她也很满意:“果然是风华无双。”   沈小王爷便撺掇她:“买吧买吧。”   殷逐离点头:“也成,但要我出手,总得给点甜头吧。嗯……买来之后,一半归你,一半归我。”   沈小王爷正要点头,突然又有些疑惑:“他是个男人,你要来干什么?”   殷逐离头也没回,语声淡然:“你用后面我用前面嘛,美人很难得的,别浪费啊!”   沈小王爷一口酒差点直接喷她脸上:“你、你、你……殷逐离,你肮脏、无耻!!”   他拂袖而去,不多时又回转,将犹自自斟自饮的殷逐离拖了出去。美人终究是没买成,沈小王爷再也不肯踏入寒庭芳半步。   殷逐离对长安城着实非常了解,沈小王爷很快就将她当成地图使了。不管去吃、去喝还是去赌,都会先问过她。她是个大忙人,比不得沈小王爷这个“闲王”,但总能替他找到一个绝佳的去处。   沈小王爷十五岁生辰这一天,一大早就在殷逐离书房转来转去。殷逐离习着隶书,待他转够了半个时辰方道:“我说……你生辰我不送你礼物了吗?你还在这里转什么?”   沈小王爷示意她将侍墨的丫头摒退方才低声道:“逐离,本王……咳,本王到现在还没真正近过女人呢,你说哪里的女子又漂亮又温柔又干净?”   殷逐离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了笔,扯过案间白色的丝帛拭手:“广陵阁。”   沈小王爷有些忐忑:“这次本王想来真的,晚上你陪本王同去吧?”   殷逐离搁了那丝帛,语态淡漠如常:“你又不是没去过!”   沈小王爷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走啦走啦,兄弟一场嘛,去给本王壮壮胆!”   殷逐离无奈:“谁和你兄弟一场。”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赶紧道,“先说好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不能挂老子账上。老太太最近查我账!”   沈小王爷跳上马车,他还帮着出主意:“啊,那你记得多带现银!”   殷逐离强忍着方没有将他从车上一脚踹出去……   广陵阁的红灯笼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已经全部点燃,三层雕楼映照在金红的灯光下,晚风吹送着脂粉的香气。殷逐离携沈小王爷进去,红叶很快就迎上来。殷逐离只说了一句话:“找个姑娘,漂亮、温柔、干净。”   红叶急忙下去准备,她也有些为难,殷逐离所谓的漂亮,那必须是最漂亮;温柔必须是最温柔,干净也只能最干净。如今最干净的只有清倌,但那都是还没调教好的……   她办事效率高,很快就找了个叫雪雁的姑娘,仔细嘱咐一番后带到殷逐离房里。沈小王爷喝了两口酒,他第一次,多少有些紧张。   殷逐离让那雪雁转了一圈:“如何?”   话是问的沈小王爷,沈小王爷自然挑不出毛病,殷逐离就打算出门。沈小王爷急了:“等……等等!你就这么走了,跟本王自己来有什么区别啊?”   殷逐离冷笑:“难不成你想让老子帮你示范?抱歉,没那活儿!”   沈小王爷想想也是,终于可怜巴巴地松了手。   殷逐离坐在广陵阁后园的三角小亭里,红叶亲自在一旁温酒。正说着话,突然沈小王爷提着裤子匆忙赶来,老远就嚷:“逐离!逐离!”他跑得粉脸绯红,“本王还是觉得这样太唐突了,不如让她先和本王去府里住几天,培养一下感情……”   红叶强忍着不笑出声,殷逐离浅饮着杯中酒,许久方道:“要么陪你半年?”   红叶觉得肚子痛,那沈小王爷还想得颇为认真:“半年才六个月,要不……两年试试?”   殷逐离终于悖然大怒,一杯子砸向他面门:“他娘的你嫖个妓不付钱就罢了,什么破东西光勃起就要两年?来人,把他叉出去给老子轮他两年!!”   红叶差点笑破了肚皮。   正月初一,家家换桃符。沈小王爷很郁闷——没人陪他过节。他想来想去,还是到了殷逐离这里。那时候殷逐离正在陪唐隐吃饭,见他默不作声地晃进来,自然也就命人加了副碗筷。   沈小王爷不识时务,还抱怨桌上没他喜欢的菜,殷逐离黑了脸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要么吃要么滚!”   唐隐微敛了眉:“逐离!怎么跟九爷说话的呢!”他训斥了殷逐离一番,随后起身,“你们吃,下午师父回一趟唐家。”   殷逐离轻声应了,待他出了院子方看向沈小王爷。沈小王爷嘟着唇,嘴上都可以挂个油瓶了。殷逐离只得揽了他,又吩咐厨房加几样他喜欢的菜。   他在殷家从来不客气,立刻就叫着要吃虾。待重新上菜,殷逐离帮他剥着虾壳,他吃得一嘴油光:“逐离,本王最喜欢你们家大厨做的虾了!”   殷逐离冷哼:“你挖不走的,他一家老小六口都在殷家做事呢。”   沈小王爷从她手上叼走刚剥好的虾仁,声音含糊不清:“本王才不挖他,在这儿随时都有得吃,带回王府本王还要买虾……”   “我靠!”殷逐离掀桌了,“到底你是商人还是我是商人啊!”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殷老夫人去了方圆寺礼佛,殷逐离设家宴,正同殷家叔伯长辈一大家子数百口人吃饭。万货行的主事王行急匆匆地跑来:“不好了大当家,九爷又被人打了!”   殷逐离实在不想在佳节听到这个人的事儿——晦气,她眉头微皱:“没死就不必多言,死了倒是可以讲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王行欲言又止,好一阵才吞吞吐吐地道:“回大当家,死倒是没死。九爷还找城中最有名的回春堂名医刘大夫去包扎了,用药都是最上乘的。他还向刘大夫买了几根长白山的千年老参,说拿回去补补身子。”   殷逐离品着那元宵,颇有些不耐烦:“没死就得了,罗嗦什么!”   王行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话说完:“现在那位回春堂的刘大夫正在外面等着您出去付诊金呢。”   殷逐离嘴里的元宵连皮带馅儿全呛进了嗓子眼。   及至二月下旬,五王爷和六王爷相继回长安朝觐,皆派人往殷家送来重礼,之前二人皆有求娶殷逐离的意思,沈晚宴在时一直没点头,兄弟二人也就都按兵不动。倒是沈庭遥一继位便匆匆将殷逐离指给了最荒唐浪荡、甚至未及婚娶之龄的沈小王爷。   他二人封地富饶,兵精粮足,一直为新帝所忌惮。殷逐离与二人不亲不疏,反正礼她照收,面是不见的。倒是下午突然有家人来禀报:“大当家,圣旨到。黄公公请您马上出去接旨呢。”   殷逐离不解,行至大厅,果见黄公公捧着茶盏,满面笑容:“大当家,大喜啊!下半年十月九爷就十六了,王上下旨,将您和九爷的婚期定于十月初八!”   殷逐离将他上上下下瞧了一遍,瞧得他浑身发冷,方幽幽地道:“黄公公,您真的觉得这是大喜吗?”   黄公公笑着劝:“大当家啊,你的难处陛下也知道,但放眼这整个大荥,若是连您都养不起这位小王爷,还能指望谁呢是吧?再说了,反正眼下您不也养得挺好的嘛。”   殷逐离叹气不言,黄公公眉眼间笑意更盛:“事老奴是通知到了,老奴也不歇了,这还得去福禄王府宣旨呢。”   殷逐离送他出门:“公公直接回宫吧,九爷这会儿应该去放风筝了,肯定不在府上。”   黄公公惊叹:“大当家足不出户竟然就知道九爷去向,这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   殷逐离一脸平静地待他赞美完毕,方幽幽地道,“刚才我看到鲁班手工坊送过来的账单了。”   “……”黄公公拍拍她的肩,一脸同情,“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眼看着婚期将近,与她“积怨已深”的沈小王爷开始忐忑不安,他入了趟宫,抱着自己二哥沈庭遥的大腿:“皇兄,那殷逐离脾气暴烈凶残,万一成亲之后她再打臣弟怎么办?”   沈庭遥怒极反笑,一脚将他踹开:“你这一年的荒唐事别以为朕在宫里就一点也不知道。你花了殷家那么多银子,贴点肉去偿也是应该!”   沈小王爷恰恰就是担心这个,眼看着婚期越近,那殷逐离看他的目光就越发阴森,跟看绑着四蹄儿待宰的猪羊似的。上次在广陵阁遇见,她还阴惨惨地冲他笑了一笑,他现在想起来还全身发毛:“皇兄你不能不管臣弟呀……”他重又抱上沈庭遥的大腿,哭得悲痛,“她会打杀臣弟的,呜呜……”   沈庭遥踹了几脚踹不开,也只得笑骂:“朕写纸诏书,令她嫁入王府之后不得殴夫。好歹也是我大荥的王爷,成何体统……”   沈小王爷请了那道“不得殴夫”的圣旨之后,心下略定,喝得醉醺醺的在王府歇下了。不料半夜被人揪醒,他捂着耳朵睁开眼睛,就见面前一个女子。来人一身紧身紫衣,长发高束,腰中悬剑,一副侠女打扮,这般将门虎女的风采,自然是曲大将军之女曲凌钰了。她威风凛凛地按剑而立,低声喝问:“沈庭蛟,你喜欢殷逐离吗?”   听到这个名字,沈小王爷的酒当即醒了三分,他大着舌头答得坚决:“憎恶欲绝!”   曲凌钰面色略显缓和:“沈庭蛟,昨日礼部派人过来,说是你二哥要纳我为后。”榻上沈小王爷没反应,曲凌钰一脸怒容,用力掐了他一把,“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   那沈小王爷一滞,随即嬉皮笑脸:“恭喜皇嫂。”   曲凌钰用力捶打他的肩,语带哭腔:“你是男人吗?是男人吗?”   沈庭蛟也是无法,待她哭累了方才低声道:“凌钰,如今曲大将军手握重兵,皇兄不可能让你嫁给我。”   曲凌钰握着他的袖角,眼神倔强:“我们可以走,我爹在西北打战,我们去找他。”   沈小王爷酒气上涌,豪气顿生:“好!”   他胡乱收了几件衣服,打了个惨不忍睹的包裹:“我们走!”   曲凌钰破涕为笑,挽着他行出房门。   三刻之后,沈小王爷非常沮丧:“我说……凌钰,我们一定要翻墙吗?”他捂着脸上摔得乌青的印记,看着坐在墙头等了他三刻钟的曲凌钰,眸中隐有泪光,“我看还是走门罢。”   ……   古有红拂女夜奔,可谓佳话。然现实总是不太美好。   长安城一入夜便宵禁,二人甫一出门就被巡逻的卫兵捉住。若不是见他们穿得贵气,想必当场就是一顿好打。曲凌钰自然不敢说出自己身份,曲家家教甚严,若是曲天棘知道她与人私奔,只怕会打折她的腿。   还是一差人在赌坊见过九王爷,这才匆忙派人前往殷家大宅。最终还是富贵城的郝大总管交了二两罚银将二人赎了出来,一个送回曲大将军府,一个押回福禄王府。   何简领着家奴将沈小王爷扶进去,听闻了这次私奔的经过,他一张老脸羞得无颜见人,只得干笑:“殷大当家怎么没来?”   郝大总管答得很诚实:“今日乃殷老夫人寿辰,我们大当家说吉日不宜见血光。”何简连同沈小王爷都缩了缩脖子,他却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不过大当家命在下将此食盒交给九爷。好了,在下告辞。”   何简自然是百般致谢,将食盒捧给了沈小王爷,语带劝慰:“你看,这殷大当家也还是很体贴的,还特意送了吃食给你。”沈小王爷将那食盒打开,里面只有一只烤鹌鹑。他将那鹌鹑叼在嘴里,还哼哼:“一只破鸟就想收买本王么!”   还是家奴小何眼尖,发现食盒里还有一张字条,沈小王爷低头看去,只见纸条上两行狂草——再敢勾三搭四,有如此鸟!!   ……   当夜,沈小王爷喝得酩酊大醉,醉后还说胡话:“凌钰,你生来就是要作皇后的,这天下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皇兄的。只有最凶狠残暴的那只,才是本王的……”      第三章: 雪上加霜      清平二年,三月初。   王上沈庭遥正式向曲大将军府下聘,以帝后之礼迎娶曲家大小姐曲凌钰。曲大将军远在西北,派人递回加急军函,其上字迹苍劲有力:婚期定于清平三年二月初八。臣以月氏国降书贺陛下大喜。天佑大荥,陛下福泽苍生。   当天,沈庭蛟前往曲大将军府,遭曲夫人魏氏阻拦。彼时魏氏年不过三十八九,着了价值连城的狐白裘,珠围翠绕,一身逼人的贵气:“九王爷,请留步。”   沈庭蛟幼时便与她相识,那时候她待他很好,言行举止无不温柔可亲,而今的态度却显得冷淡疏离。沈庭蛟只得同她讲道理:“曲夫人,幼时你曾对我说过,会将凌钰许我为妻,如今可还记得?”   曲夫人皱了皱眉,索性直言:“九王爷,当初妾身确有此言,但彼时先皇尚在,曾发下话来,道我们凌钰乃金凤栖梧,九王爷莫非忘了不成?当时先皇尚未立储,九王爷又爱慕凌钰,妾身只以为九王爷已得先皇首肯,谁知道最后却是王上承继大统。九王爷,世事多变,你也须看开才好。”   “可是曲夫人,本王与凌钰已是两情相悦……”   他话未完,已被魏氏打断:“九王爷慎言,莫凭空坏了我们钰儿的清白,不久之后,她将凤冠加身,母仪天下。九王爷,妾身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理的,看看如今你在长安城的名声,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事无成不提,单看这一身纨绔浮躁之气,你让我们老爷怎么放心将女儿交给你?”沈庭蛟还待再言,魏氏已经下了逐客令,“若九王爷无事,就请速速离开吧。”   沈庭蛟只得出了曲府,其实有人口出恶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   彼时殷逐离正同天衣绣坊的坊主云天衣看一批绣线,因是新供货商的头几批货,自是马虎不得。天衣绣坊仓库,三十六个初级绣女正在翻检绣线,六个经验丰富的绣娘正监督抽样。云天衣亦捡了箱底的丝线细细查看。   各色棉、丝、金、银线被绕成布匹状整整齐齐地陈列在箱子里,看成色倒是上等。不多时,外面有人来报:“大当家,福禄王府何简求见。”   殷逐离略略沉吟片刻,轻声道:“你且让他先行候着,我随后就到。”   来人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出去。殷逐离看了看正在翻检金线的云天衣,凑近他低声吩咐:“晚间你遣个人回殷家,就说我今晚与你讨论新的绣样,晚些回去。”   云天衣经常帮她打掩护,此时自然也不敢多言。   殷逐离在天衣坊外看见何简,他着了灰色的长衫,俨然文士打扮,颚下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更添了几分儒雅之气。殷逐离也不待他开口,便含笑道:“让在下猜猜,长安城频传王上向曲府下聘,九王爷肯定去曲府了,曲大将军不在,他必是被曲夫人逐出来了。”   何简默然。   殷逐离举步向前走:“先生的车驾何处?”   何简只得带路,二人同车赶至福禄王府。殷逐离沿着长廊走进去,后园里沈庭蛟对着一池碧水发呆。冬日天寒,他却穿得单薄,不论家奴上前说什么,他只是不动不语。   殷逐离在廊前站了许久,觉得沈小王爷与那情景着实甚为贴合。寒冬方尽、小荷冒尖,岸边杨柳吐绿,他一袭素色锦衣坐在湖边的青石上,发带松散,长发微漾。殷逐离缓缓走近他,先确定一件事:“你要投湖?”   一直呆坐的沈小王爷有片刻愕然,然后回头,见是她,又冷冷地别过脸去。   殷逐离解了自己身上的狐白裘,轻轻披在他肩头,倾身仔细地帮他系好系带,方缓缓道:“那你慢慢考虑,待要跳时,记得先把这衣裳还我。”   她挥挥手,走廊里立时有家奴抬了红泥火炉过来,还捎了几坛酒。殷逐离拍开酒坛的泥封,倒在壶中温上,声音不紧不慢:“你我好歹有婚约在身,你若投湖,我便未嫁先寡了。不如你先陪我喝几杯吧?”   沈庭蛟也不多说,取了炉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然后他噗地一口全吐了,又取了坛中冷酒狂灌了一气,才哈着气道:“烫、烫!”   殷逐离也不慌:“反正你都要投湖了,舌头什么的以后也用不着了,烫就烫点吧,无妨。”   沈庭蛟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说,将壶中的酒兑在坛里。殷逐离看他温酒,他的五指格外修长,肌肤几近透明,隐隐可见其上淡青色的脉络,执壶时喜欢微翘尾指和拇指,姿态专注优雅:“这才叫温酒,你那是煮酒,平白破坏了酒的醇香。”他难得跟殷逐离说话,还起身替她也倒了杯酒。没有矮桌,二人坐在湖边的青石上,临水煮酒,倒增了几分野趣。   殷逐离仰头饮尽杯中酒:“多煮煮吧,等你投了湖,也没机会煮酒了。”   沈庭蛟怒:“够了你,你能不能拿一句话别提投湖啊?!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投湖了?!有你这么劝人的么!”   殷逐离一脸讶然:“谁说我是来劝人的?在下明明地来看九爷您投湖的啊!王爷投湖,千古奇景啊,不然我至于丢下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巴巴地跑来么?”她随即又一脸惊慌,“王爷您可不能不投啊,我还正打算看完后编成段子卖给说书的呢!”   沈庭蛟脸色越来越黑,一张俊脸生生地气变了形,他噌地一声站起来,冲着殷逐离就是一大脚:“殷逐离你去死吧!”   殷逐离自是不惧他,嘻笑着侧身一躲,不料她正坐在湖边,这么一躲,九王爷一脚踹空,卟嗵一声,掉湖里去了。   ……   殷逐离愕然,王府家奴疯了似地尖叫着涌过来。沈庭蛟本就不识水性,加之彼时春寒料峭,湖水刺骨,他一落水就昏了头。眼看着他实在是不行,殷逐离叹了口气,缓缓脱去鞋袜:“原以为今天是看王爷投湖,诚没想到原来是在下自己投湖。”   她拧着眉头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何简见殷逐离下水,忙指挥家奴为沈庭蛟备好替换的衣裳,又命厨房急备炒盐,另取了灶内暖灰,以备急救。家奴自知其严重,不用何简吩咐又为殷逐离备了姜汤驱寒,甚至将府中的大夫也请来备着。   殷逐离将沈庭蛟挟上岸,见他脸面苍白倒也不敢大意,忙抱了他进到卧房。何简迅速将他衣裳解开,擦干全身后用布装了炒盐熨其脐,又命人将暖灰铺到榻上。   殷逐离见他行事稳妥,也放了心。众家奴知她将是府中主母,也不敢怠慢,忙请了她去更衣。殷逐离寻了件沈小王爷的长袍将就穿着,喝了两碗姜汤,沈庭蛟也醒了,他其实没喝到多少水,只是冻得厉害。   殷逐离抱了个手炉在榻边观望,见他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方才一脸遗撼地叹:“九爷此后只怕再也不会投湖了,惜哉,惜哉。”   沈庭蛟狠狠瞪了她一眼,到底困倦,也不再多言。   这一番折腾,天色就晚了。何简见他已无大碍,倒也放下心来,这时才顾得上殷逐离:“殷大当家,要不要请大夫也给您看看?”   殷逐离抱个手炉仍觉得冷,但她体质一向不错,也不以为意:“无事,明日我让柯停风开一帖药便是。”   何简知道鬼医柯停风的本事,也不勉强:“在下为大当家备好客房,大当家衣裳未干,不妨暂歇一宿吧?”   殷逐离点头,自回了客房歇息。   待第二天,殷大当家起床便觉得不好,想是在湖中受了些寒,她跟何简打了个招呼,也不去见沈庭蛟,径自回了殷家。   刚一进门,郝大总管便一脸黑线地迎上来:“大当家,你昨夜歇在何处了?”   殷逐离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姆妈派人去云天衣那儿了?”   郝大总管悲痛地点头:“今天波斯王宫的采买官那鲁过来了,大伙都以为您当真歇在云天衣那儿了。老夫人气坏了,大当家……您挺住,二十年后您又是一条好汉!”   殷逐离踹了他一脚,低声问:“我师父呢?”   郝大总管悲痛欲绝:“先生之弟唐锦生辰,先生前往道贺了。”   殷逐离绝望了,只得去到祠堂。殷氏本就一脸铁青,见着她手中拐杖直顿,仿佛将祠堂地板当作了她的头:“孽畜!从小到大只会败坏殷家家风,老身白将你养了这么大!殷启,给我重打!”   殷大当家熟练地趴在长凳上,心中亦是懊恼——早知道里面就穿件厚夹衣了。   这一百鞭挨得结实,殷逐离本就头脑昏沉,如此一顿鞭笞下来,当即就去了半条命。她不是没想过自保,比如咬破舌尖喷一口血什么的,至少不至于挨得这么惨。但想想又觉得反正背上已经这么痛了,又何必让舌头也受苦呢。   这般一直忍到一百鞭结束,她头是不昏了,只是身上感觉迟钝,分不清到底哪痛。   郝剑忍不住上前搀扶,殷逐离将全身一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声音沙哑:“郝剑,今天那鲁是为波斯皇族采买丝绸和瓷器来的吧?”   郝剑见她的血与背上衣裳快凝在一起,也不敢触碰:“先让柯大夫看看伤吧,那鲁那边……我且去看看。”   他将殷逐离扶往丹枫阁,殷逐离摇头:“我听说斐家也想做成这单生意?”   郝剑点头:“这是笔大单,丝绸、瓷器、茶叶,还包括绣品,如果接成了,够云天衣他们忙大半年的,斐关山那老东西肯定垂涎。”   殷逐离唇角露了一丝邪笑:“这一顿挨得是时候,倘若你去,那鲁必会认定富贵城没有诚意。但若本大当家重伤带病前往,他一准感动得痛哭流涕,这笔生意斐关山便彻底没戏了。”   郝剑第一次目露担忧之色:“可是大当家,你的伤……”   殷逐离摇摇头:“不妨事,只是我先前受了寒,去到那边万事都由你开口,我不过作作样子。”   郝剑见她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由着急:“大当家,你有些发热。”   殷逐离挡开他的手:“病得越重越好,这笔生意我们接定了。去到那边记得将本大当家重伤带病的事儿大肆宣扬一番。”   郝剑拗不过她,终也备了车,她没换衣裳,只在外面罩了件蓝狐裘披风,白色中透出浅浅的冰蓝,更衬出了她的病容。郝剑与她同车,见她眉头紧皱,只担心她吃不消。殷逐离怎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索性闭目养神,一路无话。   马车一直行到广陵阁,郝剑将殷逐离扶下马车,冷风盈襟,她觉得呼吸艰难,而里面那鲁已经等候多时了。斐关山也是早早便到了,二人同桌,倒是相谈甚欢。   见生意对头前来,斐关山不怀好意。斐家也曾是前朝富商,与殷家可谓是平分秋色。只是这些年生意不如以往,便事事低了富贵城一头。这位号称斐百万的老东家曾几次三番想与殷家联姻,他算盘打得精,想着反正殷逐离是个女儿,一旦娶回家,这殷家偌大家业,还不得改姓斐?   不料殷大当家算盘打得更精,她当即放出话来,称斐家少东若同意入赘殷家,且以后子女皆冠殷姓,则此项联姻,即刻同意。   为此事,斐家与殷家虽未当众翻脸,却也多少积了些不痛快。   而今生意只有一笔,他更是将这殷逐离视为眼中钉,恨不能拔之而后快:“殷大当家,将主顾晾在这里大半个时辰,这便是你们殷家的待客之道吗?”   有侍女前来接了殷逐离的披风,她脸色带着病态的红晕,显见已是高热,面上笑意却不减:“那鲁先生,逐离令先生久侯,实在是失礼。”   那鲁倒是起身相迎,他长发微卷,蓄长须,穿一身蓝色交领右衽长袍,耳边戴着一对硕大的宝石耳环,讲得一口略略生硬的汉语,此时神色中颇有不悦之色:“殷大当家,那鲁听闻富贵城是整个大荥王朝实力最强的商家,可是为商之道,最重要的是讲求一个信字,你们连守时都做不到,那鲁无法相信你们的诚意。”   无视斐关山的一脸得色,殷逐离缓步行来:“那鲁先生责备得是。”她行至桌前,那鲁抬眼便瞧见她素衣上斑驳的血迹。她这才将话说完,“适才听闻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殷某匆忙赶来,却不想仍是误了时辰,实在是无颜见先生。”   那鲁闻言倒是一怔,斐关山便冷笑:“殷大当家果是不一般,连苦肉计都使出来了。”郝大总管对他可不客气,立时就冷言相嘲:“斐掌柜,我们大当家不允许我们论同行缺陷,今日不论您怎么讲,郝某断不敢道斐记的不是。”   殷逐离低喝了一声:“郝总管,慎言。”   郝大总管停了话头,忙不迭扶了殷逐离,这椅子有靠背,虽铺了锦垫,殷逐离却是万万靠不得。她背上伤口不曾上药,如今血已浸透了素衫。   那鲁瞧见本已是神色大变,又见她腮间绯红,明显是高热,当下动容:“大当家,那鲁虽非中原人士,却也知道殷家富甲天下,您这伤……”   殷逐离觉得脑子里嗡嗡鸣声一片,但仍是淡笑:“那鲁先生远道而来,逐离不曾远迎已是失礼,还让先生在此久候,实是心中不安……些许小伤,不足挂怀。”   她话音刚落,郝剑已经开口:“先生有所不知,殷家虽富甲天下,但老夫人持家极严,我们大当家因昨夜晚归被鞭一百,听闻先生前来,连药也顾不得上便……”   殷逐离抬手止住郝剑的话,那鲁不由分说便扶了她,见她背后血迹触目惊心,心中更是感动不已:“大当家且回,此事就这么定下了!他日待大当家伤病养好,那鲁定与大当家畅饮。”   殷逐离自是顺水推舟,又好生嘱托了郝剑一番,始乘车返回。只余下广陵阁那斐关山一脸铁青,目光恨恨。   殷逐离回到丹枫阁,医师柯停风已沉着脸等候多时了。此时见她返转,也不多言,上前便看了看她背上的伤,时间一久,血与衣裳凝结,他找了剪子,在烛上烤得一烤,将衣与血肉剪开。   殷逐离趴在床上,任由他手起刀落地折腾。柯停风也不管她痛不痛,且当个骡子、马一般折腾,不医死就成。   晚点唐隐回来便听说了白日里的事,快步赶到丹枫阁,殷逐离昏睡不醒。柯停风在床前照看,不曾稍离。   她背上伤重,药纱裹了厚厚一层,却仍透出血迹。唐隐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来,握了她的手。她没有睁开眼睛,脸上却露了一丝微笑:“师父。”她轻声唤。   “嗯。”唐隐坐得再近一点,另一只手探探她的额头,“怎么又惹你姆妈生气啊。”   她没有作答,将下巴搁在他的手臂上,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唐隐叹气,却怕吵着她,只得半倚在床头,以臂为其枕。      第四章:洞房花烛      清平二年四月末,殷逐离前往京城巡视产业,因路途遥远,耗时甚久,六月中旬方才回转。然还未到达长安,殷、斐两家又起冲突。   骄阳似火,长安城灞水码头仍旧人声喧哗,沈小王爷也在其中,他还是非常讲义气的——有他这个未来姑爷在场,斐家总不敢动粗。殷逐离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梳洗便策马赶来,见地上血迹森然。一具尸体被厚重的帆布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旁边跪着一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周围围满看客。她大步上前,倾身掀起帆布一角看了一阵。   周围的伙计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讲述事情始末。殷氏与斐关山正在对恃,殷逐离见殷氏无恙,略松了口气。殷氏手握纯金拐杖,想是方才谈判不怎么愉快,她面色仍然铁青。   殷逐离很快得知事情经过,这一日斐家和殷家的商船在码头上御货,因来往货船甚多,灞水码头拥挤,便只得等斐家的商船卸货之后方能靠岸。   然而斐家卸完货却拒不挪船,一对恃就是大半天,盛夏天气炎热,殷家船上装的本就是鱼鲜海货,闷在舱中眼瞅着死了大半,哪里还耽搁得起?殷家的负责船运的应德正与斐家的伙计交涉,反受了斐家少东家斐定宇一通冷嘲热讽,他急了眼,双方这才大打出手。   “殷大当家,你来得正好。”斐关山这会儿得意洋洋,“第一,这次是殷家的伙计出手在先;第二,你们殷家的伙计打死了我们斐家的伙计。现在尸体在这儿,凶手也在这儿,殷大当家你说怎么办吧。”   殷逐离看看跪在尸体旁边的伙计,他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右脸上被锐器划了一道,还在渗血。她负手行到殷氏身边,语声沉缓:“杀人偿命,自古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杀了人,自然就该偿命。派人报官。”   她这话一出,应德正这边的伙计都愤愤不平:“大当家,是斐家太过分了我们才出手的!我们……”   殷逐离抬手制止众人,她心里有主意,这事儿已经犯了,只要不将人当场打死,送进牢里要弄出来就容易。而斐定关明显也看穿了她的心思,混迹商场的人,对朝中那点猫腻,清楚得很:“既然殷大当家也说了杀人偿命,那就让他自裁吧。”   他抽了一把腰刀扔在尸体旁边,殷氏冷声喝:“老贼你欺人太甚!”   斐关山冷哼:“老夫人此言偏颇了吧,你殷家杀人在先,反倒是我欺人太甚了?”   殷逐离倾身捡了那刀,以拇指拭其锋,语声沉缓:“斐伯伯,这事殷家并不抵赖,杀人偿命也是应该。但斐家公子卸货之后堵我船道,是否有过于前?”   斐关山看看身后的大儿子斐定宇,仍然冷哼:“这事是我儿处理欠妥,但这个人杀人……”   殷逐离不待再他说下来,当即出言打断:“好!我们伙计错手杀人,按理我不应该护着他。但是他终归是为了护我殷家,免殷家被恶人所欺。”斐关山面色一黑,正待再言,殷逐离又接着道,“而身为殷家一家之主,逐离不能忘恩负义,是以今日之事,若斐伯伯不信任官府,要以道上的规矩解决的话,我以一臂,承他所犯之罪。斐伯伯以为如何?”   斐关山目光微闪,周围诸人都是一阵议论,只称道殷大当家果然义薄云天,斐关山听在耳里,心头一阵暗恨,就想让她好人做到底:“哼,殷逐离,算起来老夫是你长辈,本无为难之意。但你若自愿承担,老夫不答应倒显得没有气量了。”   殷逐离不卑不亢:“如此说来,斐伯伯同意了?”   沈小王爷面色微变,奋力挤到她旁边,连殷氏也扯了她的衣袖,低喝:“不得胡闹!”那边斐关山有意让她骑虎难下,当下痛快答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殷逐离轻轻挡开殷氏,不紧不慢地挽了左手衣袖,周围人尽皆屏住呼吸,便连斐关山也是心中狐疑。殷逐离以刀在肘试了试,不紧不慢地道:“斐伯伯,逐离此刀断臂,我殷家伙计的事就一笔勾销对吧?”   斐关山不耐:“那是自然。”   殷逐离点头:“很好。那么斐伯伯,今日斐大公子堵我船道,致使我殷家整船海货闷死船舱,您方才已经承认他也有错在先了,您又打算如何处理?”   斐关山一怔,不由恼怒:“你道如何?”   殷逐离目光锋利如刀:“好说。今日殷某断臂以偿手下伙计错手杀人之过,斐少东有错在先,按理断五指也不为过,但殷某身为一家之主,总应礼让三分。他就断三指好了。一臂三指互相交换,此事再不追究。”   先前周围看客本就对殷逐离断臂之事愤愤不平,如今她此话一出,立时得到响应:“一臂三指!一臂三指!!”   斐关山怒急反笑,他不信殷逐离真敢砍手:“哈哈,无知小辈,你敢和老夫玩虚张声势这一套!好,你若断手,老夫就断犬子三指!”   殷逐离闻言,未作半分犹豫,转身便横臂于货架上,挥刀就砍。斐定宇见她神色诀然,只惊得面无人色,惨叫了一声:“爹!”   斐关山也是心头一颤,他原以为殷逐离至少会犹豫一阵,这时候却是下意识地喊:“慢!”   殷逐离手中剑收势不及,在肘上划出老长一道口子,鲜血四溢。周围众人见此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眉头也不皱,冷声道:“还有何事?”   斐关山心思百转,他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殷逐离这一刀下去,若是真断一臂,整个大荥日后提起此人也要赞一句义薄云天!而他斐家,死了个伙计,赔了儿子的三根手根,最后还要落个众人唾骂,这岂不赔大了?   他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不然斐家何来今日?   左右计算思量,他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半晌冷声道:“老夫毕竟是长辈,岂可跟你一个无知小儿计较。哼!”   殷逐离仍不收剑:“可我们家伙计确实失手伤了斐家的人。”   斐关山狠狠瞪了斐定宇一眼:“这事也属意外,老夫也不愿咄咄逼人,殷家负责一切抚恤赔偿,务必让死者安心入土。”他抚袖而去,殷逐离躬身道:“谢斐伯伯。”   斐关山这一走,周围诸人俱都松了一口气,沈小王爷扯了自己的衣角欲帮殷逐离包扎,殷逐离却蓦地收回了手:“皮外伤,回去之后让柯停风擦点药就成了。”   话未落,唐隐赶过来,也不言语,自撕了一角里衣将她左臂伤口略略包扎了。她伸出手臂,全无拒绝之意。沈小王爷不由多看了唐隐两眼。   那跪在尸体旁边的伙计是个忠厚的孩子,蹭到殷逐离身边跪下,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殷逐离用手中腰刀断了他身上紧缚的绳索,又看了看他脸颊的伤口,露了个大大的笑容,低赞了句:“好孩子。”   时日荏苒,眼看着九月过去一大半了,王府里的先生何简开始有些着急。九爷同殷大当家婚期在即,福禄王府里可还什么都没准备。聘礼倒是有礼部去殷家下了,但这府里喜宴喜饼喜果,总得准备吧?请柬什么的这还什么都没写呢。   他敲着九王爷的房门,半哄半劝:“九爷,您和殷大当家的吉期将近,该抓紧准备了。”   房中沈小王爷也不开门,声音沉闷:“那是什么吉期?本王是没多少日子了,先生您瞧着办吧。”   殷逐离登门之时,福禄王本打算闭门不见,但家奴知道这是未来主母,仍是偷开了一角小门,将狼给放了进来。   先生何简见状神色玩味:“久闻殷大当家手段高明,如今却是连我们爷都搞不定了。”   殷大当家凑近他耳畔方笑道:“殷某要搞定你们家王爷,自有成百上千个法子,只是搞定他于殷某而言,有害无益。”   即使大荥民风较为开放,何先生仍是被她暧昧之态惊得后退了一步:“大当家莫拿大话诳我,我家爷的性子您恐怕心里也有底。他若不愿意,王上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怕您也进不了这福禄王府的大门儿……”   殷大当家拍拍他的肩:“先生不必激我,要不了多久,殷某必让你们家爷求着我进这福禄王府的大门儿!”   言罢,她足下不停,直往内院去了。   沈小王爷最近哪也没去,如今正破天荒地在园子里发呆。这园外是他的贴身家奴小何看守的,小何不敢放殷逐离进来,殷逐离也有办法。   九王爷正在作画,矮桌上搁着半副美人图。瞅着满院凋败的草木,他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这一院枯枝败叶般零落不堪。又见天寒雾重,更是悲春伤秋,黯然神伤。冷不防有人卟嗵一声自墙头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四目相对,九王爷那点愁绪如同这满院枯枝着了火,熊熊燃烧起来:“混蛋!谁准你进来的!”   殷逐离耸耸肩:“本大当家只是试试你这府墙有多高罢了,一不留神竟然就翻进来了。这可不是我的不是,实是你这院墙修得不好!”   沈小王爷气结:“那你还不快滚!”   殷大当家拍去手上泥污,也不客气,自取了他身边的酒壶,倒酒净手:“不要这样嘛九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是个娘们呢,叽叽歪歪的。”   “什么!”沈庭蛟最恨这般言语,当即就跳了脚,“殷逐离你休想本王娶你过门!”   殷逐离也不恼,仍是笑嘻嘻地在沈小王爷身边坐了下来:“哟,九爷作画呢?别扫了兴,来来来,九爷继续。”   沈庭蛟知道赶她不走,但论骂,她伶牙利齿,论打,他不堪一击。这般想想他只得恨恨地偏了头,却是再无心思作画,遂搁了笔,自于炉上温酒。   偏上殷逐离这家伙最是擅长哪壶不开拎哪壶的,她当即就问:“坦白说天下男子万万千,吹了灯都差不离。殷某也没有强求九爷的意思,只是如果九爷当真不娶殷某,你皇兄那边可怎么说?”   沈小王爷一听,难免就酒入愁肠,一时多喝了几杯。酒这东西,越喝越想喝,最后他失手将酒打翻在炉上的滚水里,殷大当家还用指头捅捅他:“来来来,继续。”   沈小王爷倚靠着她,已经是醉糊涂了:“本王要去挖煤……挖煤……”   他不停地摇晃殷逐离,殷逐离握了他的手腕:“你醉了,我送你回房吧。”   院门边的小何见他实在醉得厉害,也欲过来帮忙。殷逐离冲他摆摆手:“我送九王爷回房即可,你不必跟来伺候了。”   小何虽觉不妥,却不敢驳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抱了沈庭蛟大步行往卧房。   这房中烛火迷离,殷逐离将沈庭蛟置于榻上,沈庭蛟又搂着她的脖子心肝肉儿地叫,也不知又将她认作了谁。她也不动声色,就浅笑着应:“嗯,心肝乖些,待我给你换了衣裳……”   沈庭蛟果真就乖乖地任她宽衣,她将睡袍与他换上,又扯了被子与他盖好。沈庭蛟躺在床上,黑发如墨般晕散,肤白若雪,腮染红霞,于烛下看来,当真是人面桃花,万种风情。   殷大当家眸中含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轻声唤:“九爷?沈庭蛟?”床上沈庭蛟没反应,他酒品不错,一醉就很乖。殷逐离蓦地伸手,在他雪白的颈间划了一道,指尖过处,红痕立现。   他似吃痛,微缩了下,可怜兮兮地藏进榻里。   殷逐离揉了揉他的长发以示安抚,稍后又拨开他左肩的衣裳,俯身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这一口极重,伤口当下便浸出血来,但醉后感觉迟钝一些,沈庭蛟只哼了一声,伸手来碰。殷逐离再次揉揉他的发,低声安抚:“好了,睡吧。”   她将桌上茶盏摔落于地,捡了碎片轻轻割破拇指,将血珠三两滴轻轻摁在床单上。在房中呆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出得房来,随手关了门,准备出府。小何远远地看她出来方敢靠近,却见她脸色阴郁,见到旁人也一言不发,径自出府去了。   当下不提府中家奴,便是何简也是心中惊疑——出了何事?   沈庭蛟一觉醒来,察觉榻上乱七八糟,他惊疑不定,起身一瞅,发觉自己肩头痛得厉害,忙叫了小何进来。   小何自是毫不知情,只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他。沈庭蛟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半点有用的东西。他将小何赶了出去,又将自己浑身上下俱都摸索了一番,未觉异样,刚放下心来,一不留神又瞧见床单上几点已干涸的血迹。   沈小王爷顿时神色大变:难道自己醉后,竟然做了什么混帐糊涂事?   “不可能吧……”他抬手又触到自己颈间的一处划痕,越想越觉得心中忐忑。   次日,沈小王爷一大早就带着府里的何先生一起到了殷家大宅。殷逐离正和唐隐喂招,见他过来也冷着脸,视若无物。   何简心中不安,沈庭蛟将他拉到殷家大宅,吱吱唔唔也没说是啥事,如今再看殷逐离这表情——莫非二人闹矛盾了?   倒是沈小王爷低眉顺眼地往她跟前蹭:“殷……逐离,昨日你为何独自去了?”   殷逐离以汗巾擦拭着额上汗珠,语声疏离:“殷某不独去,难道还敢劳福禄王大驾相送不成?”   沈小王爷被噎了一下,仍旧是快步跟着她:“昨日本王是喝醉了,做过些什么事也记不清了。我……我……”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殷逐离打断他的话:“王爷什么都没做,亦不必去想。下午我便入宫,向王上辞婚,一应后果,殷某独自承担。保管九王爷仍旧在长安作你的福禄王,不会去山东挖煤。”   沈庭蛟自是察觉她今日神色不对,更疑心自己当晚做了什么糊涂事。见殷逐离若无其事的模样,又念及她平日里对自己的多番照抚,而自己只视她为友,完全没想到她也是个女儿身,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殷逐离见他没有跟上,停步等到他方冷淡重申道:“当日九王爷确实什么都没做,王爷不必介怀。”   沈庭蛟低头想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逐离,我……十月初八,我让何先生开始准备。”   殷逐离不以为意,再度举步前行:“九爷不必如此。”   沈庭蛟蓦地伸手扯了她的袖角,转而握了她的手把臂同行,周围众人皆知这福禄王性情单纯执拗,如今见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曲大小姐即将飞上枝头,都伸长脖子等着看这位爷如何黯然神伤呢。哪知不过这么会儿功夫,曲大小姐尚未出嫁,他倒已亲亲热热地牵了殷大当家的手。   沈小王爷也不顾周遭众人的目光,仍旧垂眸前行,握着殷逐离的手一直不曾松开。   及至中午,沈小王爷安排何先生开始布置王府时,何简先生方才得空凑近了殷大当家,这会儿他倒是一脸叹服:“殷大当家,你如何将我们家爷骗到手的?”   殷逐离正色道:“先生何出此言?殷某出身商贾世家,最讲究的莫过于一个信字。何况在下一介草民,怎敢欺骗堂堂福禄王?殷某敢发毒誓,此事若骗过九王爷一字半句,让殷某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何简摸摸自己的山羊胡,一脸纳闷。   何先生正觉时间仓促,那殷家却周到得过了分。不日便有一群自称是富贵城鲁班手工坊的工匠进了福禄王府,披红绫、挂灯笼、扎绢花,将整个王府装点得喜气洋洋。便连墙上红双喜的剪纸也一并贴好,其手工制作,无不别出心裁。便是沈小王爷的吉服都已备妥。殷逐离甚至命人送了几摞喜帖过来,请他填写九爷需要宴请的宾朋。   十月初七,归来居满园秋花。唐隐坐在草坪上,殷逐离懒懒地将头枕在他腿上。他怜爱地轻抚殷逐离的长发:“明日就要成亲了,不应该好好准备一番么?”   殷逐离伸伸懒腰,并不起身:“郝剑早都准备好了。不过我挺舍不得师父的。”   唐隐笑容温雅:“师父永远都是你的师父,和你嫁人没关系。只是成亲之后你便是大人了,不可再狂骄任性了。”   殷逐离折了一朵白色的雏菊,轻轻把玩:“我不想嫁人,也不想成为什么大人。”   唐隐和她相处十余年,对她可谓知之甚深,自然也看出她并无喜色:“怎么,逐离不喜欢九王爷?”他语声开始凝重,“逐离,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王上的圣旨固然难违,但师父也不愿因此赔上你一生的幸福。你若不愿意,总也还有转还的余地……”   殷逐离翻个身,将脸颊贴在他腿上,许久又叹:“我不是不喜欢九爷,我只是舍不得师父。”   唐隐笑容更加明朗:“傻孩子,王府和殷家才几步路,师父又不会跑。”他以手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温柔,“能够看着你成亲,师父很高兴。”   “是吗?”他的眸子清澈见底,殷逐离扬手,以那朵硕大的雏菊遮住双目,缓缓道,“我也高兴。”   夜间,殷逐离陪唐隐吃过饭便去了柯停风的院子。柯停风正在晾晒需要阴干的药草,见到她神色不冷不热:“何事?”   殷逐离伸手抚乱一簸箕杜仲,语声轻快:“替我配一副药,能够避子,嗯……外带闺中助兴,你懂的。”柯停风神色严肃:“是助九爷之兴,还是助你之兴?”   殷逐离抿唇:“你觉得是九爷需要避子还是我需要?”   柯停风便进了屋,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别的或者靠不住,但配药绝对配得上鬼医这个名号。   到了十月初八,殷大当家与沈小王爷的婚期到来,一切就绪。酉时三刻,沈小王爷乖乖骑马迎了殷大当家回福禄王府。他什么人也没请,来的几乎都是殷家的宾客。朝中官员知道这是新帝赐婚,但沈小王爷人品德行实在不怎么样,一般自恃清高的臣子不愿同他打交道。好在殷家生意场上的主顾甚多,场面也还气派热闹。   而及至酉时末,门口司仪突然大声道:“王上驾到!”   福禄王府及一众宾客都有些慌乱,万不想他会亲临。随他而来的还有太师曲天棘、太尉秦师等一众大臣,可谓是给足了殷家脸面。   宴未开始之前,有人奉送茶水果品,郝大总管与何先生忙着招呼来客。殷氏领着一拨人接待女眷、孩童,爆竹声四起,福禄王府一时人满为患,热闹非凡。   不多时,素有斐百万之称的斐记东家斐关山携妻儿前来。“殷老夫人,”喜宴上,斐老东家倒是一脸笑意,“殷大当家这些年倒是日渐稳重了。”   殷氏知他为人,闻言亦是面带笑意,不冷不热地道:“大当家素来便行事稳妥,她虽年少,但其做派行事,便是众多年长者也是望尘莫及的。”   “老夫人所言甚是啊。”他摸了摸胡须,又假意感叹,“可惜殷大当家错生了女儿身呐。女儿再好,终是别家的人,到时候这殷家偌大产业,免不了改了外姓。所以虽说富从俭来,殷老夫人却万万俭不得,再富到头来仍是为别人留存着。我斐某就不一样了,总得处处着紧着钱。我常嘱他们俩,”他指指自己的两个儿子,无视殷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待我百年之后,白事从简,只略备一口薄棺、哪怕就草席一卷草草掩埋也是可以。我得留着钱给我斐家的子孙呐……”   赴宴者都是名流,都知道殷、斐两家这点破事儿,他哪是来喝喜酒的,明显是看殷逐离嫁入皇室不痛快,存心来给人添堵的。   殷氏正要答话,殷逐离已经浅笑着行来,她着了一身火红曳地的烟霞云锦,其上以金线绣孔雀、流云,花纹繁复却不显累赘。衣袍右侧自胸前向下所有的衣料全部收拢,合成一朵牡丹,褶皱若云纹,将胸形裹得完美无缺,既勾勒出身材的玲珑曲线,避免原本嫁衣的臃肿,又不减其雍荣华贵。   “斐伯伯所言不妥。”她一开口,众人的目光便都聚了过去,斐百万是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他自恃长辈身份,喝了口茶方问:“殷大当家有何高见?”   殷逐离行至殷氏身边,扶着她坐下,声音清悦沉缓:“即使是用草席一卷即行掩埋,斐伯伯的丧事仍是奢侈了。依逐离所见,待斐伯伯百年之后,二位哥哥可省下草席,但得将斐伯伯竖着埋。”   她这一说大家都有了兴趣:“为何要竖着埋?”   殷逐离一脸正经:“竖着埋省地啊,而且竖着埋还只用埋半个身子。”   这下子一众宾客都聚了拢来,连曲天棘都微侧了身,轻声问:“为何只埋半身?”   殷大当家替殷氏倒了一杯茶,声音不紧不慢:“埋半身省碑啊,待他年姆妈与斐伯伯旧友前去吊唁,只须一看上半身,就知道是斐伯伯您死了……”   “噗……”前排沈庭遥半盏茶直接喷杯里,斐关山悖然大怒,将茶杯重重一搁:“你!”   殷大当家替殷氏捶了捶肩,无视他的怒色,反倒带了三分嘲讽:“若非如此,斐伯伯那点儿微薄家产,如何养得活子孙呐?”   斐关山气得拍案而起,殷氏轻声道:“逐离,不可失礼。”   殷逐离再开口时语声温柔,全无方才的讥讽嘲弄之意:“姆妈多虑了,斐伯伯大人大量,岂会跟逐离一个小辈一般计较呢?”   周围众人一阵哄笑,斐关山又怎不知此乃今日在场多为贵人,真正闹将起来,他绝对讨不了半分好处,当下又恨恨地坐了下去。   言语间吉时将至,殷逐离盖了红盖头,由喜娘搀扶着入到喜堂,起身时她隐约感觉到有人注视,微撩了盖头侧目一扫,只见大将军曲天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逐着她,含义不明。   今日九爷大喜,他的母妃何太妃也到了王府,拜天地的时候殷逐离隐约瞄到她。她着了一身汉风的留仙裙,绾了堕马鬓,发间别无赘饰,仅在鬓边插了朵紫色的珠花,在满堂喜色中显得朴素出尘。沈小王爷时年十六,她年纪应该也不轻了,然而她的肌肤仍细腻光泽,青丝依旧乌黑浓密,仿佛冰窑中封存的一段年华,任世间孤鸿过尽,她自青春不老。   殷逐离隐约能理解沈小王爷为何生得这般美貌了。   待拜完高堂,将要送入洞房,殷逐离突然倒了杯茶行至曲天棘面前,二话不说,敛裾跪拜,献上清茶一盏。此举惊得众人都是满头雾水,曲天棘目光锐利如刀,然此时若拒绝,更惹人注目,他只能接了那茶盏。满堂目光都汇聚在二人之间,他饮了那茶,殷逐离也不多言,随九爷入了洞房。   殷梦鸢气得面色铁青,这就是她养大的好女儿,完全就是一只没心肝的白眼狼!   殷逐离半扶半押地将沈小王爷带入了洞房,里面亦布置得当,入目皆是一片喜红,红色绣龙凤呈祥的纱帐、红色的牙床、红色的百子千孙被,上面还放着许多莲子、红枣、桂圆等喜果。儿臂粗的龙凤烛高掌,烛影映照着墙上艳红的喜字,桌上盛喜饼、果点的碟盘俱都妆点了红绸绢花,果然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喜娘送了交杯酒上来,沈小王爷不自在:“一定要喝这个吗?本王感觉像是在和自己皇兄成亲一样……”   殷大当家闻言即收了那交杯酒,自揭了喜帕对喜娘轻声道:“好了,你下去吧。”   喜娘也是殷家的人,当下恭身退了下去。沈小王爷是以喜娘一下去,他就想出门,刚走到门口,殷逐离便幽幽地道:“九爷若不想成亲,殷某这就去跟王上提。”   沈小王爷又觉得对她不住:“也不是不想成亲,本王只是想多些时间适应……”   殷逐离将头饰俱都卸了,语声带笑:“怎么,九爷还真的需要两年时间才硬得起来吗?”   沈庭蛟哪料到她如此直白,立时就满脸绯红:“混蛋!你说话就不能……”   话未落,殷逐离已经揽住了他的腰:“九爷,洞房花烛之夜你宿在别处,传将出去,殷某怎么作人?何况凡事总要尝试一下……”她将沈庭蛟抱回榻上,随手扫落一床喜果,那一日沈庭蛟穿着火红的吉服,容色姣然,殷逐离凑在他耳边,声音极低,“如果九爷确实要两年才有反应,再去别处睡也不迟啊……”   沈小王爷自尊受损,垂死挣扎,殷逐离单膝跪压在他胸腹之间,替他宽衣,冷不防被他的指尖在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殷逐离微蹙了眉,取了根衣带,不由分说将他双手绑在一起牢牢地捆在雕龙画凤的床栏上。沈小王爷百般挣扎不脱,殷逐离俯身替他脱鞋子,他一脸惊怖欲绝:“你、你……你要干什么?”   殷逐离朗声大笑:“‘干’什么?这房里除了九爷,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么?”   她特意咬重了那个字的读音,沈小王爷瞬间满面绯红,他生得极美,这一脸红,只见那玉颊染霞,映衬着满目红绸烛火,如同海棠花开,满树胭脂色:“你这个流氓,你休想!”他拼命想要解开腕间的衣带,却总也触不到,只得伸了腿去踹殷逐离,殷逐离握了他的足踝,顺带替他脱了靴袜。   他足上肌肤更是细腻得近乎透明,隐隐可见其中蓝色的血脉。足上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趾尖略带了玫红,此时五趾微微蜷着,如若含苞未绽的木芙蓉。殷逐离在他足背上吻了一记,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想不到,殷某居然艳福不浅。”言罢她又叹气,“九爷不过弱冠之龄,原本小民也没存这心思。可是想想九爷这两年挂在小民账上的银两……”她阴惨惨地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老子就是被毒死也得吃啊!”   她自怀中掏出个小玉瓶,含了颗丹药在嘴里,扬手灭了烛火,吻上那鲜艳欲滴的红唇。唇齿相接,殷逐离居高临下,气息清冽。沈庭蛟微怔,脑子里有一瞬曾闪过曲凌钰的身影,但只是一瞬罢了。如今他自保尚难,如何顾得儿女私情?   他欲拒还迎,不断挣扎。果然殷逐离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她唇热如火,在他细嫩的肌肤上烫下点点红痕。沈庭蛟双手紧握,垂下眼睑遮去眸中的屈辱。   然就是这般也难抵御本能,一种极怪异的麻痒从心底窜起,黑暗中他听见自己渐渐急促的呼吸。小腹中似燃起一团火,殷逐离的指尖在他腰际游走,他难以自控,自身微微颤栗,那厌憎中终于也带了些自相矛盾的期待。他毫无经验,那殷逐离却非良善之辈。这一战,他首尾难顾,瞬间便被杀了个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殷逐离不断变阵迎敌,他初尝欢爱,哪里经受得住?   以至于事后,福禄王府的家奴每每提起总会感叹:“那一晚我们家王爷叫得,半个长安城都听见了!”   ……   事毕之后,沈小王爷回过神来:“殷逐离,你竟敢欺骗本王,上次我们根本就没有……”   殷逐离令侍女送了热水到房里,闻言她还一脸无辜:“九爷,就算你是皇亲,说话也是要讲道理的。殷某几时说过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沈小王爷气得胃疼。      第五章:旧梦      “你是何人?”   “在下曲天棘,来者可是殷碧梧殷大当家?”   “我约沈晚宴在此相候,他为何不来?”   “因为在下前来,同我家主上亲自前来……并无区别。”   小河流水,游鱼穿梭,水草丰茂。   “起先本大当家以为领兵作战者皆为草莽武夫,得见曲将军,方知此念之狭隘。也难怪阳昌侯对曲将军另眼相看。”   “殷大当家谬赞。平素只闻商人一身的铜臭,而今看殷大当家,却实在是令曲某汗颜。”   “将军,我们也别再互相贴金了,待他日殷某穷途末路之时,将军手上金锏能留情一分,殷某已当感激不尽。”   “殷大当家助我主上起兵讨伐庸主,兴我大荥盛世,功在千秋,如何竟出此言呢?”   “藏宝图自然是可以交给你,但是此物之后,碧梧与殷家如何栖身?阳昌侯总得让殷某放下心来才是。”   “这有何难?本侯座下曲天棘将军乃本侯心腹爱将,殷大当家也是见过的。论人品、才貌,无不是人中之龙。本侯一直苦恼人间女子如何能配我这虎威将军,而今日一见殷大当家,却觉二人竟是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此安排,殷大当家应可感本侯之诚意几何了吧?”   “曲将军,碧梧是商人,商人对政事并无兴趣。只要阳昌侯予我殷家一席之地,殷家上下定然永感恩德。但自古君威难测,日后之事,始终吉凶难料。倘你我真诚以待,他日天下大定,他即使动了杀机,他既杀不动我,也杀不动你。所以还请将军谨记今日盟誓,万勿相负。”   “殷……夫人且宽心,你我既已成亲,自然便是一家人。天棘定不负夫人。但北昭大军不日将至,粮饷的事……夫人还需着紧。”   “这两张是藏宝图,将军可先启出一处,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眼前场景突然转暗,那些虚与委蛇的浓情蜜意散尽,白绫勒住美丽的颈项。倏然之间,那个人又着一身艳丽的喜服,轻移莲步而来,那最后一身红,化作一身鲜血。   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曲天棘骤然坐起身来,外面更鼓连敲了五下,他摸摸枕下金锏,汗湿重衫。曲夫人魏氏急忙倒茶给他:“怎么了?”他一口气将整盏热茶饮尽,许久才道:“无事。”   殷逐离与沈小王爷成亲两日,沈小王爷叫嚣着要纳侧妃。何先生百般劝阻:“九爷,您两日前才娶了王妃,两日后就纳妾,您让王妃如何自处啊?”   沈小王爷咆哮:“爷管她如何自处,爷就是要纳侧妃!”   殷逐离同郝大总管在书房计算着账目,郝大总管自然也听到沈小王爷的声音,当即皱眉:“大当家,要么出去劝劝?沈小王爷年纪小,哄着些也就罢了。”   殷逐离冷哼:“原本就闹腾,再不给立个规矩,他还不把尾巴翘上天了?”   郝剑听着那沈小王爷把人选都定了,不由担心:“可是若他真的……”   殷逐离以笔杆敲了敲他的算盘,示意他专心:“明日就闹腾不起来了的。”   当天夜里,沈小王爷在书房睡下。殷逐离半夜三更以短刃将门栓挑开,潜了进去。那沈小王爷在书房后面的美人榻上睡得熟,完全不知道狼来了。他的睫毛很长,肌肤白里透红,双唇丰盈饱满,不言不动的时候确实配得上长安第一美人的称誉。   殷逐离脱衣上榻,径直覆在他身上。沈小王爷睡眼朦胧,待察觉身上之人时,还以为是作了恶梦,及至发现是她,瞬时暴怒。她倒是淡笑着剥了他的衣衫丢弃在地:“今儿个听说九爷想要纳侧妃?”   沈庭蛟推她踹她:“那关你什么事!你如何进来的?寡廉鲜耻的东西,还不快给爷滚!”   殷逐离仍是掏出腰间小玉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粉色的药丸咽下去,她还出言奚落:“就你这外强中干的模样,毛都没长齐就想纳侧妃?老子不夜夜战你三百回,你就不知道什么叫‘铁杵也能磨成针’!”   “啊,你……”   沈小王爷三日没有下床。   沈小王爷再没提过纳妃。   而三日之后,福禄王府再度鸡飞狗跳——沈小王爷离家出走了。当天上午殷逐离去往洛阳巡查殷家产业,晚上沈小王爷就卷了福禄王府的金银玉器跳墙跑了。   殷逐离接到消息,又连夜赶回长安,最后在长安城郊的天来居将其捉住。人被带回府上,殷逐离遣散了侍从,锁上门栓。沈小王爷便大感不妙,一个劲儿往后退:“你……你要做什么?本王是福禄王,是当今天子异母胞弟,你可不能乱来!”   殷逐离左右寻了一阵,发现家奴挑帘子用的镶金铜杆儿,她拿过来握在手里。   沈小王爷知道这下是真的不好了,他调头就往寝宫里间的浴池跑。但他的脚力如何是殷逐离的对手,殷逐离不消几步便追上了他,右腿一扫将他绊倒在地,顺势单膝跪压在他背上,死死摁住他。他拼命叫嚷,殷逐离左手扯了他的裤子,露出白白的臀部,右手持了那镶金铜杆儿,叭地一声重重地打下去。   沈小王爷喊声震天,殷逐离声音冰冷:“你要一辈子这样下去么?看你母亲在宫中受人白眼!看你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皇兄!一辈子作个文不成武不就、狗都不理的浪荡王爷!”   她问一句打一下,沈小王爷的肌肤细嫩,很快屁股就红肿一片,沈小王爷更是哭得嗓子都哑了。连府里的何先生都被惊动,在外面直拍门:“王妃,王妃!九爷年纪小,您别同他一般计较王妃!”   殷逐离充耳不闻,还是最后唐隐赶过来方才制止。唐隐见沈小王爷哭得凄惨,也是气急败坏:“殷逐离,《女诫》都白抄了你!这成何体统!”   殷逐离重重掷了那铜杆,她不敢同唐隐争辩,待唐隐训完,连水也没顾上喝一口,又一刻不停地赶往洛阳。万货行开张请了许多有头有脸的贵人前去捧场,不能延期。   沈小王爷被揍得在床上又躺了三天,殷逐离走时托了殷家的医师柯停风照顾九爷,柯停风素有鬼医之称,殷逐离是放心的。她只担心沈庭蛟的性子,又命晁越严加看管。   沈小王爷捂着屁股,明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转眼便到了清平二年十一月下旬,大荥帝都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便有朝臣奏报称此乃天降祥瑞。沈庭遥心情不错,于天兰阁宴请群臣,殷逐离同沈小王爷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及至下午,殷逐离替沈小王爷换了朝服,又替他梳洗。要说这个沈小王爷,着实是生得貌美,那肌肤晶莹通透,从黑发到脚趾甲,没有一处瑕疵。殷逐离见惯风月,却也难觅这般风情。   且他画得一手好画,犹擅美人,在秦楼楚馆,确实是很受佳人青睐。殷逐离其实是个挑剔的人,尤其是对男人。但这位沈小王爷……她至少不讨厌。与她同床共枕而不令她心生厌烦,这位九爷也算极为难得了。   待打理完毕,沈小王爷又成了白嫩嫩、粉嘟嘟的福禄王,时辰也已然差不多了。殷逐离自换了王妃礼服,又恐他冷,取了件白色的鹤氅替他披上,待家奴都不在房里方才冲着九王爷温柔相询:“成婚以后,臣妾待九爷如何?”   沈小王爷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知道讲真话的下场,立时低声道:“好。”   殷逐离吼一声将他吓一跳:“大声点!”   他哆嗦了一下,赶紧道:“很好!”   殷逐离点头,又柔声问:“九爷喜欢逐离吗?”   沈小王爷几乎要哭了,却仍是点头:“喜……”怕殷逐离又吼他,他赶紧提高了嗓门道,“喜欢。”   殷逐离浅笑嫣然,温婉如水般挽起他:“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进宫吧九爷。”   一个时辰之后,皇宫门口。落雪和凝冰都已被铲去,宫闱的小径一尘不染,前来赴宴的大臣三三俩俩结伴而行。当时大荥国力不昌,沈晚宴也不是个大兴土木的人,故而这天家皇宫虽然大气,却也不过是假山曲桥、楼阁参差,并无特别富丽堂皇的装饰。   沿着蓬莱池边的花砖小道前行,一路但见榕树冠如华盖,红枫似火。殷逐离揽着沈小王爷偶尔低声絮语,十分恩爱的模样。诸大臣自然也有上前打招呼的,然而寒喧之后,大家都感觉沈小王爷……嗯,没有往日活泼。   曲径九转,天兰阁远远在望,烟树隐隐间恢宏的宫殿如同坐落云宵的九重仙阙。沿着灰白色的石阶而上,暖意驱散了雪后薄寒。台阶两旁更摆放着宫中暖室培育的牡丹,暖风徐来,硕大的花朵在碧叶间翻涌,满目姹紫嫣红,暗香迭起。   入得殿中,殷逐离解了沈庭蛟的鹤氅递予宫女,转身时见他脸色微变,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看见了谁——曲凌钰来了吧?   果然,曲天棘带着曲凌钰一路行来,曲天棘仍是黑衣金带,气宇轩昂。倒是他身后的曲凌钰难得着了一身浅粉细褶的长裙,褪了将门虎女的英姿,隐透了几分贤淑稳重。   曲天棘自然也看见了殷逐离,他略略点头示意,殷逐离以微笑回应。待在矮几旁坐下,殷逐离恐沈庭蛟冻着,斟了酒给他,他目光倒是没再往曲凌钰那边看,只是端着酒盏仍然魂不守舍的模样。   殷逐离正欲揶揄他两句,忽有内侍尖声道:“皇上驾到!”   前方水晶帘子再次挑起,果然沈庭遥笑容满面地行来。他着一身九龙金袍,下摆以金线绣水浪山石,意喻江山一统,粼粼金光为华堂绮宴更添浮彩,群臣自是一番叩拜。   沈庭遥坐下后赐众人入座,待群臣坐定,他照例先行表彰功臣,仍是些天佑大荥的旧话。少顷,黄公公得沈庭遥旨意,尖着嗓子道:“开宴。”   天兰阁下爆竹烟花齐鸣,乐师奏宫乐,自有舞姬上得殿中翩翩起舞,歌舞中宫女穿花蝴蝶般上着酒菜,沈庭遥也不愿群臣拘谨:“今日君臣痛饮,拘礼扫兴者杖臀一百!”   席间多有武将,本就生性豪爽,当下便放开手脚,也不顾君王在侧,兀自痛饮高歌。沈庭遥亦下了王座,与曲天棘说话,群臣三五成群,或行令饮酒,或听乐品舞,殿中暖盆驱寒,酒香微醺,好一副君臣共欢的行乐图。   不多时,曲大小姐按捺不住,终是离了座。曲天棘本就留意着她,见状沉声道:“去哪?”   曲大小姐边跑边丢了句:“如厕!”   曲大将军亦带了无奈之色:“小女顽劣,日后宫中还须王上多多费心。”   沈庭遥自是笑容得体:“爱卿且宽心,凌钰的性子,朕省得。”   殷逐离此时正同一众大臣行酒令,古云语官商勾结,她同这帮大臣其实也挺熟。只因帝君在侧,猜拳未免失仪,便行射覆之令,即手中藏物,令旁人猜度何物。不中者饮。但凡常去广陵阁的大臣都知道她的本事,于是怂恿旁人上去,当下便灌得礼部尚书岳怀本钻了桌子。曲大将军与沈庭遥在一旁围观了一阵,也有了些兴趣。   沈庭遥浅笑:“殷大当家的射覆之令,行得真是出人意料,爱卿不妨也猜得一猜?”   曲天棘目光如刀,在殷逐离面上停留片刻方道:“西北月氏一战,还得感谢殷大当家提供粮草。曲某回京数日,一直未有机会言谢。”   殷逐离微微拱手:“曲大将军好说。不过这些小把戏,怕是入不了曲大将军法眼。”   曲天棘与她对视,太过熟悉的眉眼令他心绪不宁,但他仍温言道:“殷大当家言过了,既然王上都开了金口,曲某便是奉旨猜度,殷大当家可推脱不得。”   殷逐离闻言浅笑,以手理了理额边长发,指间留了一根青丝:“既是如此,还请曲大将军转身。”   曲天棘果是背过身去,殷逐离微侧身挡住众人视线,作掌中藏物的模样,抬头见曲大将军长身玉立,果是不曾有半分偷看,不由笑道:“曲大将军请转身。”   曲天棘侧过身,见她掌中微鼓,果似内覆有物的模样,只是目光所及,只见素手间残留半根青丝,再无其它。他细细地打量,见她左耳上的东珠耳坠不见了一颗,略一沉吟,却发现她左手腕间的手链上原本缀有一颗紫水晶,此时也不知去向。   他微微一笑:“曲某猜测,大当家掌中,想必是一颗紫水晶。”   群臣皆摒息凝神,便连沈庭蛟也是紧盯着矮桌上殷逐离的手,殷大当家以右手缓缓摊开左掌,见掌中果有一颗紫水晶,群臣顿时高声喝彩,自是赞曲大将军目光敏锐。   曲大将军却无得色,只是静默打量了殷逐离半晌,轻声道:“殷大当家高明。”   随即也不再多言,自入了座。   如此又玩闹了一阵,帝君沈庭遥不知何时离席而去。殷逐离称累,将庄家交给了工部尚书陈敏,自己仍回座上,四下一望,发现那沈小王爷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溜了出去。她自斟了半盏酒,正啜饮间,一个内侍借为其斟酒之机低声道:“王上请王妃西暖阁一见。”   殷逐离一怔,自上次广陵止息一谈之后,她对沈庭遥便多了三分戒备,此际他设此宫宴,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略作沉吟,片刻后起身行至曲天棘身边:“将军,殿外天寒,曲大小姐出去许久,只怕未带衣裳。将军不着人去寻么?”曲天棘微怔,她又若无其事地喃喃道,“说起来,我们家九爷出去的时候也没带件衣裳……”   曲天棘面色微变,他是个聪明人,怎不知殷逐离的意思,立时道:“殷大当家同福禄王实在是恩爱有加,既是如此,大当家怎不去寻福禄王?”   殷逐离命宫人将沈小王爷的鹤氅也取给曲大将军,状似无意般道:“王上不知何事,命逐离去西暖阁见驾。若将军出外遇着九爷,烦请将衣裳给他。”   话落,她转身出了天兰阁,那张公公见四下无人注意,也缓缓跟了出去。曲天棘望着手上白色的鹤氅,眸色略沉——她为何特意向自己透露去处?莫非王上会对她不利?他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目前大荥国库空虚,王上断不至于在这时候动摇殷家。那么……   难道沈庭遥对她有所图谋?他紧皱了眉,如今曲凌钰即将嫁入皇宫,他自然不愿自己的女婿闹出与弟媳相通的丑闻。当然,他更不愿殷逐离动摇曲凌钰皇后的地位,殷逐离如今居心不明,他防她还来不及。   西暖阁,两盏琉璃纱灯孤伶伶地悬着,隔壁宫宴的繁华喧杂似乎只为衬托此间的寥落。层层纱幔之后,一只鎏金仙鹤香炉单足而立,鹤嘴里龙涎香袅袅而起。着一身明黄帝服的沈庭遥自斟自饮,待见到殷逐离,他微醺的眸子里似乎燃起一团火焰。   殷逐离着紫色的王妃礼服,在座前以礼参拜。沈庭遥伸手搀扶,五指灵活地滑过深紫色绣云纹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殷逐离目光微凝,心念电转,看来这沈庭遥果是存了别的心思,但殷家是商贾,他是君主,实在不能得罪。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王上诏草民来此,有何要事吗?”   沈庭遥灯下看佳人,见她气度卓然,言行间俱带着一代巨贾的沉稳内敛,他那一后宫妃子完全不能与之相比。他神魂澹澹:“上次广陵止息一别,朕一直不能相忘……”   殷逐离心下厌恶,面上却只作淡然:“可惜草民已成王上弟媳,无法承王上恩情。再者,不日王上将迎娶曲家大小姐为后,曲家小姐的风姿神采,又岂是草民这般商贾之流可比的。”   沈庭遥起身,握了她的五指细细亲吻:“她是她,曲凌钰不是殷逐离。”   殷逐离只觉那唇贴在她指尖,不由一阵恶心。她有轻微的洁癖,平日里沈庭蛟又惧她恨她,二人相处也都是她占主动,沈庭蛟从未露过半分急色、猥琐之态,且又不曾经过男女之事,她尚不觉厌恶。而沈庭遥素来强势,如今他君临天下,被人奉承恭维惯了,难免就惯出几分骄狂。是以他并不觉此举不妥,右手沿着殷逐离的胳膊向上,渐揽了她的肩头。她不似一般女子的削瘦,因常年习武,肌肉紧致,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唯胸前伟岸如峰。   沈庭遥似乎能看见那沟壑下无限风光,他呼吸渐渐粗重,轻吻殷逐离颈项。殷逐离身上无香,他只觉那气息清冽回甘,不由深嗅。殷逐离十四岁继承殷家家业,虽为商贾,可大荥也不会有人明着惹她,她又怎会习惯这般轻薄。   她握住沈庭遥的手,纵是再三忍耐也现了怒色:“王上,草民现在总归是福禄王妃,王上这般若叫人看去,成什么样子!”   沈庭遥却是低笑:“福禄王妃?哈哈,你以为九弟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个野……”他突然想到什么,纵然色欲薰心,却仍是转了话题,“朕让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荣华富贵,公侯万代,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逐离,你就从朕这一次吧。”   那略微粗糙的五指在肌肤上游离,殷逐离抿着唇,手向腰际探了几次,却终究还是理智压下了冲动。今日杀他不难,但他终归是天子,而殷家再富有,不过也是商贾。用族人的性命去拼个人荣辱,不值得。   沈庭遥肖想她有些日子了,此时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就去解她的衣裳,唇瓣贴在她耳际轻声道:“逐离,你这样的女子庭蛟如何配得上呢。你信朕,朕不会委屈你太久的。”   殷逐离掐着时间,一手撑在沈庭遥肩头,一手解着他身上的衣扣,她的目光倒映着一殿灯火,语声似乌香,剧毒却又带着致命的诱惑:“其实能够伺候王上,是草民几生几世都盼不来的福分。”她的手沿着那明黄的领口伸进去,游走如灵蛇,“但是王上,草民是个商人,商人讲究明买明卖,偷偷摸摸这种事,殷某不感兴趣。若王上当真对殷某有意,除非扫东宫之榻以待。”   烛火摇曳,她半倚在仙鹤状的鎏金香炉上,炉内白色的龙涎香烧得正旺,熏着她的衣裳,她眸色深浅变幻,沈庭遥心中积火更甚,眸子都泛了些赤色,倾身压在她身上:“想不到殷大当家也是个妙人儿,不过东宫嘛……朕还得先看看殷大当家的表现!”   他倾身解着殷逐离的衣扣,殷逐离含笑看他,一双眸子如同烟雨晚晴色,右手不动声色地扣着腰间短笛,那是唐隐赠给她的兵器,名黄泉引,同唐隐的碧落阶是一对,在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锋利可切金碎玉。她长年佩戴,从不稍离。   正当此时,外殿突闻脚步声,一个声音清朗洪亮:“臣曲天棘有要事求见王上。”   殷逐离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去。沈庭遥眸中欲火仍炽,但曲天棘如今手握重兵,沈庭遥为固皇权,必须拉拢于他。他匆忙放开殷逐离,急整衣装。殷逐离整衣时心中微动,微一用力扯断了内衫的系带,仍由张公公领着,自后门出了西暖阁。   回到天兰阁,曲天棘仍未回来,倒是沈小王爷已经坐在矮几前,见到她很有些心虚。殷逐离无心多管,在一旁坐下来,一口气饮了三杯酒。   沈小王爷见她神色有异,不敢吭声,半晌实在忍不住,突然轻声道:“你去找我皇兄了?”   殷逐离转头看他:“你如何知道?”   沈小王爷眉头都皱到了一起:“龙涎香,你同他做了什么?”   殷逐离心下略宽,沈小王爷虽然单纯,但也是极聪颖的。她不慌不忙的撩起衣袖,腕间还有红痕,殿中宫乐掩盖了她的声音:“你皇兄让我同他行苟且之事。”   说这话时她神色坦然,甚至还带了三分笑意,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沈小王爷怔了许久,终于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你是本王的王妃。这怎么可能?”   殷逐离转头看他,含笑握了他的手,挡过众人的目光,徐徐探进自己衣里,去触那根断裂的衣带,她目带嘲弄地道:“你可以不信。”   沈庭蛟面上第一次现出一种屈辱,跟平日被殷逐离戏耍时的愤恨不一样,那是男人骨子里的血气,他霍然起身:“我去找他!”   “回来!”殷逐离轻声道,“你找到他又如何?”   “我……”沈小王爷满面通红,殷逐离重又握住他的手,将他揽入怀里,语声带笑:“好了,不生气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臣妾给九爷唱曲儿。”   沈庭蛟不能明白,发生这种事之后她居然还有心思唱曲儿:“你不难过?”   殷逐离伸伸懒腰,淡笑道:“我纵然痛不欲生,又能如何?总不能趁着夜黑风高,找根麻绳吊死在金銮殿前吧?九爷,古人总说以死明志,实际上死并不能明志,不过添个糊涂名而已。人活着,总得自强方能不教他人所欺。”   那时候沈庭遥不在殿中,群臣皆十分随意,殷逐离不再多言,她怀抱沈小王爷,伸手取了案间银箸,也不拘什么曲子,信手敲来,唱腔低沉婉转:“骚人与迁客,览物尤长。锦鳞游,汀兰香,水鸥翔。”   殿中的谈笑声俱都安静了下来,银箸敲击着杯盘或几案,其声铿锵。殷逐离这几杯酒喝得太急,略有了些醉意,声音仿佛也渗了酒,一字一句浓郁醇厚:“波澜万顷碧色,上下一天光。皓月浮金万里,把酒登楼对景,喜极自洋洋。”   曲天棘领曲凌钰进得殿中时,正见满堂静默,殷逐离醉醺醺地抱着沈小王爷,唱腔带了点秦腔的苦音,微闭目反复哼唱:“忧乐有谁知?宠辱两皆忘。”   一直到宫宴散去,沈庭遥再没出现,殷逐离拥了沈小王爷出宫,见他仍闷闷不乐,冷不防打横抱了他,大步流星往蓬莱池行去。沈小王爷这才慌了手脚:“你干什么,快放开我!放手……”   殷逐离站在湖边的岩石上,宫人仍领着路,这边光线便暗了下来,她将声音压低:“别动,我要是一个没抱稳,真掉下去了。”   沈庭蛟不大习惯她这般凑在自己耳边说话,歪头避了一下方道:“你快放我下来!”   殷逐离突然俯身吻住了他的唇,不是第一次,但沈庭蛟仍如遭雷击,瞬间呆滞。她今天喝了些酒,唇齿之间也带着淡淡的酒香,宴罢后曾用薄荷水漱过口,仍残余着清爽的味道。动作更是温柔异于寻常,如春风过麦田,又仿佛冬阳眷长空。沈庭蛟也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他尝到过鱼水之欢的滋味,当即便有些把持不住。静夜中他的呼吸声渐渐明显,身上反应更明显。   殷逐离却将他放了下来,顺便伸手摸了摸沈小王爷的尴尬之处。沈小王爷悖然大怒,一把打开她的手。殷逐离若无其事:“九爷有没有听说过这蓬莱池的故事?”   沈小王爷方才有些兴起,又被她撩拨了一下,这会儿闻言也心不在焉:“什么故事?”   殷逐离搂住他的腰,让他靠前去看湖中自己的倒影:“你难道没有想过,前朝北昭国圣武帝荒淫,这宫中嫔妃大约三千六百多人,更兼宫人无数,而国破之后,她们去了哪里?”   沈庭蛟仍旧望着那湖,只见黑糊糊一片看不真切:“去了哪里?”   殷逐离瞅着他,阴森森地露齿一笑,幽幽地道:“都在这湖底,每逢月黑风高之夜,便附上池边行人,化作厉鬼——向人索命——”   她越说越阴森,沈庭蛟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当即就微微发抖:“殷……殷逐离?”   殷逐离靠前一步,黑暗中语声透着莫名的诡异幽怨:“湖里很冷,除了女人就是太监,都很寂寞。你这样美貌的男子,东西又有分量,姐妹们一定喜欢……”   她极慢极僵硬地伸手,五指曲起成爪状向沈庭蛟迎面抓来,沈小王爷一身酒气都化作了冷汗,方才心中的积愤早已抛到九宵云外,一张俊脸直吓得面无人色,眼看那爪子已伸至眼前,他惨叫一声:“有鬼啊!”然后掉头,慌不择路地跑了。   沈小王爷跑走后,殷逐离独行。曲天棘有意落后几步与她并肩而行,目光阴沉:“方才射覆令,你手里究竟是什么?”   殷逐离一脸不解:“将军何出此言?方才殷某手中正是紫水晶,将军目光如炬,草民不敢欺瞒。”   曲天棘冷哼:“曲某纵然眼拙,但也不至于看不出你中途换物。”   殷逐离只得干笑:“草民实言。方才小民掌中……其实是一根发丝,一般人射覆,大多先看庄家身上少了什么。普通人第一眼猜的肯定是耳边东珠,因为这个最明显。但也有一些心思细腻的,不肯轻易相信,是以肯定是猜紫水晶,因为手镯很少有人留意。都是些街头市井的小把戏,将军一时想不到方是常理。”   曲天棘敛眉:“可是那根发丝,你露了一半在外。”   殷大当家笑得自谦:“正是露在外,所以众人皆猜不中。”   曲天棘目光锐利如刀,还欲再言,那边沈小王爷已经寻了过来。他不便多说,终是带着曲凌钰踏出宫门。   当夜,王府。   “小畜牲,你不过是曲天棘的野种,你却以为自己是什么!”衣帛撕裂的声音,压在身上的人那么重,山一般不可撼动。   “舅父,你是我的舅舅啊!”   “所以今天就让舅舅好好疼你吧……就当是替我姐姐报仇,哈哈……”   一双手带着粘腻的汗渍在肌肤上游走,她睁大眼睛,只看见那个人仇恨而淫猥的笑。舌尖毒蛇般撬开贝齿,她的手几经摸索,探到腰间的短笛。然后便是温热的血,她尝到那铁锈般的腥甜,内脏受创,他嘴里的血如泉般喷涌。伤处的猩红也顺着短笛的空管滑落下来,沾了一手、一袖。原来不管这个人是善是恶,他的血都是红的,都那么温暖细腻。   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无数次进出同一个身体,血肉骨屑飞溅在她脸上,地上的人早已没了气息,她只是麻木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舅父,我到底是曲天棘的女儿,还是殷碧梧的女儿,你们到底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   夜半更深,殷逐离蓦然惊醒,那个梦,久已不曾作过。她下床,不顾茶已凉透,自灌了一杯。沈小王爷也被她扰醒,虽是睡眼迷蒙,却也知道她作恶梦。他也坐起身,突然将殷逐离拥在怀里。殷逐离惊魂初定,轻轻拍拍他的背,语带谓叹:“九爷,你可以一辈子不得志,看着人欺你母、淫你妻,还得笑着跪拜,山呼谢主隆恩。你心不在我这里,我和谁睡你想必也不会在意,但是曲凌钰对你情深意重,你也半点不在意?”   沈小王爷咬唇,闷闷地道:“在意又如何?她……她就快成为我的皇嫂了。我们这辈子也不可能了。”   殷逐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九爷,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儿平常得很。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能的。”   沈小王爷仰头看她,目光清亮如水:“你为什么嫁给我?我无权无势,在长安更是声名狼藉。大荥正是倚重殷家之时,你若坚持不嫁,他也奈何不了你。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殷逐离抱着他睡下,将锦被替他盖好,轻拍他的后背,语声无奈:“其实我也是不想买的,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的、最亏本的一次买卖了。搞不好要血本无归的。”   沈庭蛟默然依在她怀里,轻轻握了她的手,其实将注押在本王身上,风险没那么大。他想。   十一月二十日,福禄王府。接连几日阴雨,初冬的寒意悄然侵袭了帝都。   殷逐离坐在暖阁里,总管郝剑侍立一旁。红木桌案整齐置放着一摞摞账簿、铺货计划、收支盈余等等。右侧壁炉里烧着瑞碳,书桌前放着一方荷花状的洒金琉璃香炉,里面燃着富贵城天香铺今年主打的沉光香,其香气淡薄恒久,燃之灼灼有光,置于镂空或透明的香炉里面,可作薰香可供赏玩。   郝剑静立许久,见她搁下手里的账簿方才开口:“如何?”   是问的那沉光香,殷逐离点头:“不错。你让天香铺的薄隆再多制几种形状,呈牡丹、锦鸡或‘福’、‘寿’、‘喜’等状,数目不须太多,但将价格抬高,按香的形状定制半透明的香炉、手炉,尽量奢华。这城中的贵族多得是,不必担心银子。”   郝剑称是,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记下来,又道:“云天衣那边做了些新款的冬衣,我带了几件过来,今冬恐将大寒,王上下令称军中的棉袍、被褥等御寒之物还需再行加厚。棉花、丝絮的价格最近也涨得厉害……”   二人正说着话,冷不防沈小王爷从外面进来,房门开阖,带起满襟寒凉,他还高声嚷:“好冷好冷!逐离,夜间诸葛重明的四公子诸葛凌德邀我去梨园听戏,我可以去吗?”   自上次宫宴之后,他仿佛一夕长大,对殷逐离的态度也是大大改观,凡事都会先问过她。殷逐离挥手示意他过来,极尽亲昵地将他揽到怀里,觉出他双手冰冷,不由捂在掌中,轻轻揉搓:“曲家二公子去吗?”   沈庭蛟往殷逐离怀里蹭了蹭,她血热,体温比一般人高,冬天靠在怀里很是舒适。他挤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听说,不过怀觞也是个好热闹的,他肯定要去。”   殷逐离将他的手搓暖和了,方揽着他的腰轻声道:“你叫上他一块去吧,让小何跟着你,穿那件狐白裘,不要喝太多酒。”   沈小王爷兴奋的同时又有些迟疑:“你不觉得怀觞也是个孟浪之徒吗?”   侍女送了暖身的参茶进来,殷逐离递给他:“曲大公子那样谨慎的人,你们也请不动吧?”   沈小王爷边喝着茶边点头:“那倒是,流觞这个人无趣得很。”   殷逐离浅笑,缓缓替他拭净嘴边的茶渍,他在外面吹了风,此时腮间微红,衬着如玉的肌肤如同秋枝上饱满多汁的苹果,让人恨不能咬上一口。殷逐离亲吻他的额头:“好了,去吧。”   他从殷逐离身上下来,临出门时又回头道:“我子时就回来。”   殷逐离含笑点头,而那以后,沈小王爷似也找到了应对她的办法,她性情独断专横,也没什么耐性,但吃软不吃硬。凡事撒娇示弱她会顺着宠着,逆她之鳞必遭痛殴。   他开始试着以柔克刚,其实两个人相处,也就是个磨合、迁就的过程。   下午天气仍然阴沉,殷逐离懒懒地窝在暖阁里,她不愿外出,自临着《史晨碑》拓本。适逢唐隐进来找书,殷逐离正欲搁笔,唐隐站在一边静观,轻声道:“继续。”   殷大当家只得蘸墨,唐隐见她下笔,眉头微敛,突然自身后握住殷逐离执笔的手,他开口时语声和煦,如三月春风抚过她耳际的轮廓:“自你成亲之后,功课都丢得差不多了。隶书讲究蚕头雁尾、一波三折,你的字总是飘逸有余,实韵不足。”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握笔力道比殷逐离略重,落笔自然就多了些许沉稳刚毅。殷逐离的心思却明显不在这隶书之上,她静静地任他执笔共书,许久才浅笑道:“师父是男子,自然要讲究实韵。逐离是女子,飘逸好看不就行了。”   “狡辩!”唐隐语带薄责,待一页帖临完,方松了她的手,温言道:“这几日沈小王爷读书倒是特别用功,这样下去,不出两年,定能有所建树。”   殷逐离只觉那温度随他的手一并抽离,她搁了笔,取了丝帛将手拭净,方笑言:“建树什么的倒是不急,不像以前那般顽劣就好。”   唐隐找了书,将要出门,殷逐离唤住他:“外面天冷,师父不如就在此处看书吧。”   唐隐握了那书卷,微微摇头:“你如今已是福禄王妃,不比从前,凡事总该谨慎,你我虽为师徒,终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久了,难免惹人闲话。”   “人说名士风流,风流名士,师父当真是枉负了风流二字。”殷逐离笑得十分无奈,“我让清婉和翠珠进来侍墨。”   唐隐无话可说,这才在桌前坐下来。   唐隐看书的时候很专注,不喜外人打扰,但殷逐离于他而言是个例外。殷逐离命人温了酒,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就在暖阁与他对酌。窗外千顷岁寒,窗内暖意融融。唐隐喜欢清淡的饮食,桌上也就做了清蒸鲈鱼、豆腐羹、白果虾仁,再配了三样时蔬。殷逐离与他紧挨着坐了,挟了块鱼给他,他喝了口酒,笑着摇头:“跟你在一起哪看得了书。”   殷逐离挨着他,语带浅笑:“书随时都可以看啊,放在那里又不会跑。”唐隐敲了她一个爆粟子:“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你才十八般武艺样样不精。”   见二人姿态亲昵,清婉唤了翠珠:“还差一道主菜,妹妹去厨房催催吧。”   翠珠和巧云是何太妃赐给沈庭蛟的丫头,何太妃原来的意思是待沈小王爷迎娶正妃之后就收她二人做妾室的。但殷逐离势大,她入主福禄王府之后,便是王府的日常开销也都是郝大总管在打理,何太妃都说不上话,这整个王府自然就只有她作主了。   二女不好提及,在她面前也不敢放肆,但对其他人却是不怎么服贴的。此时翠珠虽心中嘀咕,但还是下去了。清婉是殷逐离带过来的丫头,殷逐离不惯让人伺候,身边的丫头本就不多,这次出嫁也只带了她和天心两个伶俐些的过来。她对殷逐离的心思喜好拿捏得准,此时便退到门边,对二人的话皆不听不闻。   在唐隐跟前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快,一个下午的时光转瞬便消磨殆尽,唐隐夜间仍回殷家大宅,他坚持不住在王府,殷逐离送他出门,也不强留。   倒是回来时遇见何简,仍是自己同自己下棋。殷逐离在棋枰一边坐下来,笑意盈盈:“先生独弈无趣,逐离厚着脸皮凑个角!”   何简将白子棋筒递给她,状似不经意地道:“宫中有传闻,昨日五爷因大不敬被下狱,夜间竟然暴病身亡了。”   殷逐离微怔,片刻后又淡然,仔细观察棋局后,落子紧气,良久方浅叹:“可惜了。当初殷某还曾肖想过他一阵的。”   何简本来神色凝重,听得这句话却忍不住哧笑:“王妃,消遣逝者,太不厚道了吧?”   殷逐离倒是一脸正色:“先生如何觉得我在说笑?”何简抬头与她对视,她神色郑重,“我曾想过,如果王上够聪明,他必然会将我许给五爷。想不到他竟然走了一步下下之策。”   何简眸色微沉,低头观棋:“王妃此言何意?”   殷逐离把玩着玉质的棋子,其声清悦:“明处的虎,虽然看似危险,实则早已令人心生提防。而暗处的狼,处处以犬之象惑人,步步靠近而人不自知,不是更危险吗?”   何简竟收了平时王府食客、闲杂先生的表象:“其实殷大当家嫁给五爷、六爷,哪有嫁给我们九爷逍遥自在?”他落子单官,动作优雅,“五爷、六爷都是有主见的人,母族也都有势力,您一去,与其尚有一番内斗,处处都受人牵制。王上为了削减他们的势力,必然会再加以打压,平白牵累殷家。而嫁给我们九爷,这王府就是您当家作主,便是宫中的何太妃也奈不得您半分。殷大当家如今已二十岁,蛰伏数年未曾选婿,朝廷自然以为您是听从安排,可您不就是等着我们九爷么?”   殷逐离朗笑,落子打劫:“怎么说的好像在下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何简闻言也勾了唇角:“那倒不是,无论怎么说也是九爷捡了大便宜。不过何某有一事不明,”何简心不在棋下,落子也随意,“殷大当家已经是富可敌国,为何还要倚立于危墙之下?莫非殷大当家也存有坐拥天下之心?”   殷逐离将手中棋子俱都丢进棋筒里,以丝帛细细拭手:“在下一介女流,平日里也就和钱打打交道,对天下江山没兴趣。不过十四年前,有人欠殷家一点东西,我想向他讨回而已。”见何简一脸惑色,她不再多言,起身道,“先生不必多虑,现今我同九爷已在一条船上,我会比先生更宝贝他。”   何简却仍是不放心:“殷大当家想何时动手?又从何处入手呢?”他声音突然压低,“六爷封地那边派了人过来,王妃要见见么?”   殷逐离心下便了然,难怪他选在今天摊牌,她拈了一把棋子把玩,沉吟许久方问:“有书信吗?”   何简吃不准她的想法,忙点头:“有。”   殷逐离唇边徐徐绽开一抹笑,语声愉悦:“绑了这个人,连同书信一并送到宫里,交给沈庭遥。”      第六章:软肋      夜间,天空下着零星小雪,殷逐离正担心外面道路湿滑难行时,沈小王爷回府了。   殷逐离恐他受凉,一面替他捂手,一面忙唤侍女兑了热水供他沐浴。他脱了那件厚实的狐白裘,见殷逐离没有出去的意思,略显局促。殷逐离倒是坦荡,理所当然地解了他的里衣衬裤,将他打横一抱,放进了注满热水的澡盆里:“水合适么?”   沈庭蛟情绪有些低落,他夜间才知道他的五哥死了,还是听曲怀觞说的。宫中兄弟关系疏淡,但听说他死后家眷都被贬为庶民,还要流放往西北荒蛮之地,沈庭蛟推己及人,又想到宫中孤老无依的聂太妃,心里着实不好受。他趴在澡盆边缘,身后殷逐离帮他搓着背,殷逐离手上长满薄茧,抚过肌肤时微微的刺痒。   那感觉其实不错,他现在却提不起心思享受:“逐离,五哥死了。”胸口沉闷,他觉得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他不过二十四岁,府中全是女眷,最大的侄儿也不过六岁多,流放之后,一家人如何过活呢?”   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殷逐离替他捏着肩,没有回答——沈庭遥怎么可能让这些幼子长大后来找他复仇?所以担心她们日后的生活其实很多余,她们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   沈庭蛟却并未深思她的沉默,只是歪过头来看她:“逐离,我想给五嫂送些钱过去你看好不好?”他怕殷逐离不同意,赶紧又补充道,“不用太多,只要够她和侄儿度日就可以了。”   殷逐离点头:“应该的。待会我让清婉送些过去。”   沈庭蛟似乎开心了些,开始讲他们今天在梨园听的戏。殷逐离不想坏他心情,也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还点头:“这个我会唱,有空可以给九爷唱上两段。”   沈小王爷便有些找到知己的感觉:“是了,我听你唱过,你喜欢欢音还是苦音……”   两个人说了阵话,殷逐离添了数次热水后沈小王爷开始昏昏欲睡了。殷逐离将他从澡盆里抱出来,极快地擦干后塞进锦被里。沈小王爷睡得迷迷糊糊,还不忘提醒她:“记得五嫂的事,她们后天就要走了。”   殷逐离点头:“我让清婉去办,睡吧。”   他点头,果然是闭上眼睛睡了。殷逐离冒着小雪去寻清婉。这事儿是沈庭遥下的命令,给多少钱也没人胆敢将人放走,而且若是留下五爷的血脉,他年必成沈小王爷的障碍。   殷逐离吩咐清婉:“去趟长安府尹杨崇怀的住处,让他关照押送五爷亲眷的官差……”她皱着眉头,许久方沉声道,“下手时务必干净利落,不得凌辱女眷,不得折磨稚子。”   殷逐离回到房里时沈小王爷还没睡着,待她上得榻,他立时就蹭过去,八爪鱼一般紧搂着她的腰:“好了?”   殷逐离点头:“嗯。”   沈庭蛟便将脸贴在她胸口,浓长的睫毛颤若蝶翼:“谢谢你逐离。”   “谢?怎么谢?”殷逐离撑起身子看他,她的目光比动作直接,沈庭蛟如玉的脸颊渐染酡红,眸似点漆,鼻若琼花。他轻咽口水,喉头微动,勾人心魄。殷逐离觉得这沈小王爷当真是色若春花,比他那哥哥鲜嫩可口了不知多少倍,举手投足无不可了她的心意。   她从枕下摸了一个玉瓶,倒了一粒药丸服下后方自解衣裳。沈庭蛟见她每次房事前都服用,有些不解:“那是什么?”   殷逐离也不瞒他:“避子丸。如果某一天我被流放了,可是没人送钱给我养孩子的。”   沈小王爷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轻啄他饱满欲滴的唇,语带轻笑:“这次不用劳烦衣带了吧?”   沈小王爷仰面看她,金钩挂罗帐,烛火摇曳,她眉目弯如新月,为略显刚毅的侧脸平添了几许暖色。沈庭蛟闭上眼睛,殷逐离俯身轻呷他浓长的睫毛,他几近羞涩地侧过脸去,双手却紧握成拳。   这一日适逢冬至,沈小王爷同曲家二公子曲怀觞一并外出,丑时方归。他怕殷逐离不高兴,还想了许多理由,未曾想回到家中时殷逐离也不在。他问遍了几个丫头,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最后还是清婉实在忍不住,低声道:“节期大当家应酬很多的,此时不归,大约在哪里同人听戏饮酒吧。”   沈小王爷在房里越等越焦躁,终于忍不住带了小何和晁越出去找。殷逐离的去处甚多,他先去广陵阁,红叶告诉他人还未到,可能在千顷富贵坊。他去赌坊时,勾钱又告诉他先前还在,这会儿怕是去天来居用饭了。他赶到天来居,掌柜刘正义告诉他:“诸位爷本来约了大当家吃饭来着,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转道广陵阁了。”   沈小王爷咬牙切齿地赶到广陵阁,红叶却再也不肯告诉他人去哪儿了。他大光其火,红叶也不敢惹,忙哄他:“九爷暂歇,草民这就派人去请大当家。”   沈小王爷气得踢翻了两张桌子:“告诉爷这个混蛋在哪!”   红叶也苦,说是不能说的,偏生也不能叫姑娘来哄他。沈小王爷闹了一阵,眼见得红叶是打死也不肯讲了,他灵光一闪:“她是不是去了乌香馆?”   红叶赶紧摇头:“大当家不吸乌香。”   沈小王爷想想也是,但红叶不说,难道还有更难启齿的地方……他突然怒发冲冠:“她去了寒庭芳吗?”   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红叶拽他不住,满腹苦水:“大当家,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殷逐离其实不是很喜欢寒庭芳,但那时候男风在贵族阶层很是流行。广陵阁厌了,大伙自然也就提议换个地方。寒庭芳是个相公馆,在那时候男娼比女娼更低贱,是以寒庭芳的位置也就相对较偏。殷逐离跟着众人落座,自然而然点了相公陪酒。男人间的交情,大多是这么同流合污建立起来的,不能同饮同嫖者不能共事。   她虽不是男人,却需同男人共事。   她点了寒庭芳的男旦蓝田玉作陪,蓝田玉是个戏子,但这年头,只要价钱合适,卖笑的卖卖身也不是什么奇事。她一马当先,旁人哪甘寂寞,自然也是双双对对,席间气氛极为融洽。酒过半旬,外间突然一阵喧哗。   那夜沈小王爷穿了件墨绿色的冬衣,袖口领角滚着长白山獭狐毛,美人削肩,玉带束腰,衬得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一般。他不好男风,平日里从不曾踏足这寒庭芳,大伙并不识得,如今一来就被男客当作了粉头。   风月场所,总有醉客,这些人哪见得这般绝色,立刻笑书相戏,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沈小王爷款款走近,风姿缱绻地撩起下摆,抬起修长的腿,趁人不备,一脚踹过去,正中红心。此后不管牡丹还开不开,反正这家伙的露是再不能滴了的。   他一路直闯,至二楼雅间看见殷逐离,当即怒火中烧:“殷逐离!”   殷逐离知道后院要起火,赶紧上前揽住他,正要说话,那边蓝田玉已经幽幽开口:“怪不得殷大当家总道事忙,原来是有了新好。”   沈小王爷一听这话当即就悖然大怒,一手揪住了殷逐离:“好哇,姓殷的!你……”   殷逐离扶额:“蓝公子不可玩笑。”她转身拉了沈小王爷,低声安抚,“就以前听过两场戏,我发誓,嗯,还有一次胡大掌柜也在场呢!”   她这厢解释,偏生那丝绸商胡幸也是个恶劣的家伙,瞧着她身边人儿端丽绝俗的姿色,心里一痒,当即便狂拆东墙:“殷大当家怎的如此薄幸,想当初您同蓝公子,那也曾千金博一笑、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转而竟然就无甚交情了……”   “什么?!”沈小王爷揪住她的领口,眼里几乎喷出火来,众人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殷逐离不由分说将他按在自己胸口,冲身后一脸奸笑的胡幸挥了挥拳头,那意思很明显。   胡幸目光只在沈小王爷身上打转,不敢再言语。他身后的茶叶商曹清辉也望定在她怀中挣扎不已的沈庭蛟,说了一句让殷大当家后院片瓦无存的话:“大当家经商的眼光,同选佳丽的眼光俱都是一绝啊。要么今晚……”他不顾殷逐离一脸苦色,指指自己身边的绝色,又指指正在撒气的沈小王爷,“咱俩换换?”   结果那夜席上,殷大当家埋头任沈小王爷劈头盖脸一通乱捶,不言不语、不动不摇。沈小王爷捶累了,重又开始逼供:“你说,你和那个姓蓝的粉头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蓝公子闻言颇有愤恨之色,碍着不能得罪殷逐离,终是没有开口。那胡幸还搁一边看笑话,殷逐离十分无奈:“我再说一次,蓝田玉不是粉头,是个男旦。”   沈小王爷又哪里是个讲理的主儿:“我管他什么蓝蛋绿蛋!你几时勾搭上的?!”   殷逐离扶额:“我们没勾搭过,就听过他几场戏,喝过两次酒,虽然包过一夜……”   沈小王爷当即就横眉怒目:“什么?还包过一夜?!”   殷逐离忙将他压下来:“可老子就摸了摸手,什么都没干啊!”   沈小王爷已是怒不可遏:“你还摸了他的手!!”   眼看着众人都埋着头,只剩两个肩膀狂抖,殷大当家将沈小王爷摁倒在怀里:“沈庭蛟,都说了老子和他没关系了,再无理取闹老子揍你啊!”沈小王爷怒极,用脚踹她,她不放手,他也挣不开,一怒之下就张嘴咬她,殷逐离不慎被他咬中,低哼一声就拍他的头,“沈庭蛟你属狗的啊!”   沈小王爷不肯买账:“你个混蛋,一眼未瞧紧就拈花惹草!”   殷逐离改怀柔政策,将他揽到怀里:“我的九爷,不过是今日冬至,大家一起吃个饭。你又闹个什么劲。”她轻咬沈庭蛟的耳垂,惹得他一阵颤栗,在他耳际柔声道,“再者,若论姿色、气质,他如何又能及得上我们家九爷分毫呢?就是床上功夫……”   沈小王爷刚刚顺下去的毛又全部炸起:“你竟连他的床上功夫也知道!!”   ……   清平三年岁初,风雪覆盖了长安城,大荥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寒,连梅树也被冻住,不再开花。灞水码头开始结冰,车船难行。长安附近的御寒之物稀缺,一件冬衣、一条棉被的价格是以往的十倍乃至数十倍。一斤木碳比一尺上好的绸缎还贵,贫穷人家不敢问津,大多数仍盖着草帘子御寒。   殷逐离因为蓝田玉的事被盛怒的沈小王爷赶出了卧房,已经在暖阁睡了好些日子。   寒流袭来的第二天,低矮的屋檐下挂满了手腕粗的冰锥,她闲来无事,只能在城内、郊外走动,彼时路面湿滑不堪,马蹄、车轮不能防滑,寒风割面刮骨,不少人开始生病,有年老独居者甚至冻死也无人知晓。   她急召殷家各主事商议,拟定各处冶铁、冶铜等涉及大量用碳的作坊全部停止冶炼,节约木碳供全城百姓取暖之用。所有棉麻冬衣、棉被、治疗风寒的药材,不得涨价,遇特殊情况可先行赊账。另,情况严重的城镇,令粮行每日施粥,防止乡民冻饿而死。   然而殷家这种举动,却着实惹恼了斐家。斐家本就屯积着碳火、冬衣等,只等着卖个好价钱。而严寒再如何酷烈总不过一两个月时间。到了三月,这些碳火、冬衣,可不全砸手里了么?   第二天下午,殷逐离正独自用饭,外面突然有人来报:“大当家,我们的伙计和斐家的伙计在长安东大街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殷逐离搁了筷:“所为何事?”   家奴跑得气喘吁吁:“我们从冶铁坊往万货行运碳,东大街有一段路太滑了,斐家两辆马车倒在路边,将整个路阻了大半,我们的车根本就过不去,这都堵了快一天了。我们的伙计气不过,找他们理论,他们非但不认,反倒出言奚落……”   殷逐离披了裘衣,简单漱了口:“有人受伤?”   那家奴的声音便更低:“有三个伙计伤得严重,斐家人也伤了几个。”   殷逐离赶到东大街时,附近已经围了好些人,殷家的伙计见她过去,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斐家的少东家斐定宇也在,却是幸灾乐祸的模样。殷逐离命人将几个受伤的伙计抬往医馆,若有所思地望向斐定宇:“斐家少东好胆量啊。”   斐定宇上次被他父亲斐关山训斥了一顿,时时蓄意刁难,他佯作无奈:“殷大当家,道滑,我们车驾出这种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这一时半会可搬不走,您这碳车只怕要等等了。”   他身后斐家的伙计也径自起哄,殷逐离负手而立,声音带了几分厉色:“斐定宇,我身为堂堂福禄王妃,天子弟媳,朝堂二品以下大员见我尚需行礼,你一介草民,见我不跪,果是不将天家放在眼里么?”   斐定宇差点仰面滑倒,两家斗了这么些年了,他万没想到殷逐离这回竟然抬出福禄王妃的身份压他。虽然万般不愿,他终于仍是咬着牙跪拜下去。当时道路结冰,跪于地面简直就是酷刑。   殷逐离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最后还是负责押运碳车的头儿应正德询问:“大当家,那我们的碳车……”   殷逐离脱下裘衣递给身后的家奴,自挽了衣袖朗声道:“抬过去。”   不多时,郝大总管也赶到了,见殷逐离正同一帮伙计一起扛碳,立时便吩咐下人去借了更夫的锣,着人大肆宣传:“长安天降大寒,车船难入。就有无数奸商想着囤积居奇,不顾百姓死活……唯有富贵城自始自终价格公道,现在他们的碳车被奸人堵在这里,乡亲们,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如此一来,群情激愤,便有人自发挽了衣袖:“乡亲们,王妃都亲自动手搬碳了,我们好意思袖手旁观吗?”   围观者越来越多,许多乡民帮忙扛碳,二十五车木碳半个下午就搬过了东大街,而那斐家少东仍然跪着,冻土的冰寒直刺双膝,身后他的家奴也齐齐跪了一地,人们扛着碳行过他们身边,没人多看他们一眼。   最后还是唐隐闻讯赶来,脱了裘衣给殷逐离披上,自去搬碳,待碳全部搬完,再次装上碳车,天已经擦黑了。殷逐离搬了两个半时辰的碳,那斐家少东也陪她跪了两个半时辰。装碳的麻袋上全是冰晶,一沾体温就融,唐隐肩头衣料早已被雪水浸湿。那斐定宇也好不到哪去,膝间衣料全部湿透,双腿完全没了知觉,但他也不敢起来。那时候藐视皇族,罪名很重。   殷逐离终是恐唐隐生病,将事情交给了郝剑,和唐隐一并前往安抚受伤的伙计。马车里,唐隐见她不断地搓手,也有些心疼:“冻着了?”   他拢了殷逐离的双手,轻轻呵气,殷逐离倚在他肩头,不觉天寒。   自那以后,斐家便不敢明面上同殷家作对。   二月初八那天,王上大婚,举国同庆。沈庭遥也是个促狭的人,就钦点了沈小王爷前往曲府代兄亲迎。沈庭蛟自然是百般不愿,但皇命难违,他只能前往曲府替沈庭遥迎亲。   大婚所用的器物,多是从殷家采购。殷逐离将所有器物,特别是食材全部亲自监督封装,一路送往皇宫。宫中正遇曲天棘,他已贵为国丈,周围贺喜之人不在少数。他淡然应对所有的奉承,在一众文臣之中,别有一番孤傲超然。   殷逐离本不曾上前,他倒是主动行来,四目相对,殷逐离笑容浅淡:“道喜的人已经太多,不缺殷某这一个了吧?”   曲天棘面容冷硬,他实在无法将这个酷似殷碧梧的女人当作他的孩子,可是她是,不管殷家如何宣称她的身份来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殷逐离越向他示好,他便提防她:“我不知道殷梦鸢如何解释当年我同碧梧的事,但是殷逐离,当年之事不过立场相左。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并不是过错。你既嫁作福禄王妃,日后便当谨言慎行,安分持家。我同你虽无父女之情,终也有父女之实,我不希望有朝一日,这双金锏上沾染你的血。”   殷逐离站得笔直,目光在那对寒意森然的兵器上略作逗留:“当年你杀殷碧梧,可有用上这对金锏?”曲天棘面色瞬变,殷逐离复又笑道,“何必紧张呢将军。如你说的,我身上终归也流着你的血,又何必跟你过不去呢。”   曲天棘敛着眉不答话,他无法分辨这些话的真假。殷逐离也不再多言,双臂环胸,看内侍交接清点货物。   下午,土藩来了一批珠宝,据说是从海中沉船里捞起来的,但实则也不乏海盗销赃。这种东西往往价格特别低廉,殷逐离也想凑个热闹。临行时郝大总管低声道:“大当家,今夜只怕九爷心情不佳,大当家是不是应该……”   殷逐离挥手:“你去往天来居替九爷叫一桌酒菜,不拘菜色,酒、菜、饭食越辣越好。”   郝剑狐疑:“大当家,九爷好像不吃辣吧?”   殷逐离埋头一笑:“以毒攻毒嘛,去吧。”   当夜沈小王爷回到王府,确实是心如刀绞,就着天来居送来的酒菜就欲一醉解千愁,不料香辣鸡丁一入口,沈小王爷瞬间泪如泉涌。   何简先生进屋时见状倒是放了心——哭出来就好,省得郁积于心,更伤了身子。   沈小王爷却没想那么多,他最是吃不得辣,立时左手在唇前拼命扇风,右手去拿酒,只喝了一口,他眼泪更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然后迫于无奈,他又刨了口饭……   何先生在桌旁作陪,半晌见自家爷哭得哽气倒咽,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九爷,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殷大当家比之宫中那位,一个是举翅鸿鹄,一个不过是蓬中麻雀。九爷又何必如此呢?”   沈小王爷泪雨滂沱,痛不欲生地跟他指了指桌上酒菜。何简倒是点头:“我自晓得,九爷不必招呼何某。”他拿了银箸,抬手挟了一块熊掌豆腐,见沈庭蛟仍是泪流不止,语气也带了些黯然,“九爷,明天你若见着殷大当家,切不可如此。她再怎么大度,也是个女儿家,若见你这般,少不得心中难受。”   话落,他张嘴吃了一筷子菜,然后呸地一声吐了一地,忙不迭倒了一杯酒,酒水下肚,何先生泪水夺眶而出,而后他也刨了一口饭……   那一晚,师徒二人在房中抱头痛哭。原以为最为难熬的夜晚,沈小王爷却没能记住那段剖腹挖心般的疼痛。当事后想起,他发觉自己只记住了那个、据说从一个叫印度的国家传过来的……断魂椒。   所以有时候,你以为会痛不欲生,但实际上爱情不会比一个辣椒刻骨铭心多少。   沈小王爷腮帮子肿了两天,他一病就粘人,晚上也睡不好,夜里要醒来好几次。殷逐离专门准备了冰水给他漱口,连着替他敷了两天冰袋,夜里也都哄着宠着,两个人感情倒是增进了不少。   这日晨,殷逐离正在书房看书,沈小王爷推门进来。这几日天气寒冷,殷逐离忙着重审进货计划,他却十分有空:“逐离,下午我本想和怀觞、诸葛凌德他们去斗兽场,”他颇为悻然,“曲天棘竟然不许怀觞和我来往了!现在还把他关在府里。”   殷逐离将他抱在怀里,仍是替他捂手:“他那么大个活人,还能被扇门给囚住了不成?”她轻轻吻在沈小王爷额际,举止温柔,“让他晚上偷偷出来,去广陵阁,我有点事跟他谈。”   沈小王爷靠在她怀里,殷逐离亲啄他玉一般通透的手指,右手已经开始使坏。沈庭蛟用力捶了她一拳:“混蛋,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好个口是心非的王爷。”她低声调笑,唇瓣轻轻摩娑他的手背,沈庭蛟觉得像有虫子爬过心头,他的抗拒便渐渐小了下去。   及至夜间,曲怀觞果是偷偷自王府溜出来。殷逐离命红叶开放了广陵止息。曲怀觞来过一次,此次故地重游,惊觉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此时的广陵止息十轮金乌同现天边,照得小桥流水、玉树琼花纤毫毕现。喷泉冒着蒸蒸热气,令得整个广陵止息温暖如春。殷逐离站在竹桥上,着一身檀色长袍,白色的丝带松松绾了长发,腰系短笛,丰神俊朗。   曲怀觞摸不透她的心思,但他有话想问她:“最近我听到些传言,你真的也是父亲的女儿么?”殷逐离淡笑不语,他恍然,“怪不得你同九爷成亲当日,要向爹爹敬茶呢。你找我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殷逐离这才抬眸看他,面带微笑:“何故如此见外,兄长。”见曲怀觞眉头紧皱,她轻笑一声,倾身以手掬了那温暖的清水,“实不相瞒,我找兄长前来,是为了谈一笔生意。”   她停在此处,曲怀觞不悦,拂袖欲走,但见足下每一步皆踏金砖,每一棵树枝头皆缀玉叶琼花,因金光刺眼,喷泉里换了珍珠,粒粒圆润饱满。他心中暗惊,终于又停下脚步:“你总得告诉我生意的内容。”   “不急。”殷逐离轻轻击掌,只披了薄纱的美人自四周款款行来,却都停在五步开外。曲怀觞还未开口,殷逐离已经笑道,“兄长,且尽今日欢,正事明日再议吧。”   曲怀觞是由母亲魏氏带大的,曲天棘对他们虽然管教甚严,但毕竟常年在外,他哪里见过这般如云的美色。殷逐离足尖轻点,落了美人堆里,惹得一众佳丽嘻笑着四散奔逃。她捡了个姿容清丽的男子就揽在怀里。那男子身材高大,被她抓住后却似猫儿一般温顺。   殷逐离抱着他坐在金砖地板上,不多时便有侍女取了虎皮垫子过来将金砖地板铺了厚厚软软一层,并上了些精致可口的酒菜。殷逐离怀中的男子是欢场中的老手,立时便喂她喝酒。曲怀觞怔在原处,终于忍不住一展身手,也捉了个美人。   二人拥美而坐,浅斟慢饮。珠光玉色洒落其间,仿佛置身仙境。曲怀觞见殷逐离与该男子举止越来越亲密,不由出言提醒:“小心九爷看见。”   殷逐离只是笑:“若是有意不想让他看见,他如何看得见呢?”   酒过半旬,曲怀觞受不住怀中佳人撩拨,便有些心猿意马,殷逐离搂着怀中男子,冲他指了指小楼,他酒已微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里间行去。   待人进了房间,殷逐离搁了杯盏,她怀中的男子急急起身,十分恭敬地替她整好衣裳,又奉上薄荷水供她漱口,待收拾完毕方才恭身退了下去。殷逐离出了广陵止息,自然是回王府。自上次寒庭芳一事之后,沈小王爷将她盯得极紧,夜间晚归是要被查岗的。   许是唐隐教导严苛,殷逐离还算是自律。她经常来往于欢场,想傍上她的男人不计其数,但熟识的人都知道,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属于脂粉堆中过,佛祖心中坐的那一类人。大凡女子地位显赫者,无不绯闻缠身,而她身边要寻点桃花还当真不易。   回到王府,沈小王爷靠在床头看书。殷逐离解着外袍的系带,见他穿得薄,不由皱了眉:“还不睡?”沈小王爷很自觉地搁了书,缩进被窝里。   殷逐离觉得身上粘腻,入后室沐浴。沈小王爷傍上她之后,就在府中卧房后面建了个浴池,以大理石镶嵌而成,其旁设蛇头六条,左边三条蛇头吐热水,右边三条下冷水,池下有塞,可排水。待水温渐凉时,只需拔出木塞,便可排出一部分水,重新注入热水,使水温始终适宜。   殷逐离想着不用白不用,也就命人烧上水,入内沐浴。天心和清婉将水兑好,洒了好些玫瑰花瓣。殷逐离脱了衣服,缓缓入到水里,那温度正适宜,她舒适地叹了口气,二女取了旁边以澡豆磨制的香膏,用双手缓缓搓热,在她双臂、颈间徐徐涂抹。   沈小王爷在榻上躺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睡意。听着后面浴池的水声,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一直痒痒地惦记。   又躺了一阵,他终于下了榻,赤着足就往浴池行去。轻挑起水晶帘,他悄悄探了个头进去,见殷逐离侧对着他,长发湿嗒嗒地贴在身上,水没至胸前,露出一段美好的颈项,天心和清婉正在替她搓澡。   他正看得出神,冷不防那个家伙已经转过脸来,掬了一捧水轻声道:“九爷也要沐浴吗?”他讷讷地站着,颇有些偷窥被抓了个现形的尴尬。倒是殷逐离一如继往地坦荡,“要就进来啊,站在外面干什么?”   他只得行进来,天心和清婉不好多待,恭身退了下去。殷逐离看向他,又是眉头微挑:“下榻也不穿鞋!”   她顺手披了件白袍自池中上来,极利落地帮他宽衣。不知是不是浴室温度过高,沈庭蛟双颊红得像两朵火烧云。殷逐离不由笑他:“九爷还是那么害羞。”   他立时就嚷:“胡说,本王哪里害羞……了!”   殷逐离已经脱到他的裤子,他思路一时跟不上。   殷逐离以水将他沃湿,仍是沾了那香膏替他搓背。她的手有些粗糙,薄茧划过肌肤,痒痒的刺痛。力道却十分合适,沈小王爷舒服地哼哼了几声,又扯了她的衣角:“一起来吧。”   殷逐离点头,解衣下水,也入了这池中。   成亲数月,沈庭蛟第一次同她共浴,竟然有几分喜悦,见水下她肌肤润泽、曲线玲珑,尤其双峰伟岸如峰峦,暗红的花瓣漂浮在水面,略掩了水下春光,却更引人遐想。偏偏这家伙于这种裸呈相对的时候依然形容坦荡,毫不猥琐。他咽了口唾沫,很有些意动,着了魔似地靠近她,又惧她往日“淫威”,不敢妄动。   殷逐离眸色几转,终是将他扯过来,左手搂在他腰际,右手压着他的肩头,语声低沉,仿若一根羽毛轻轻搔在心头:“九爷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沈庭蛟的呼吸便有些不稳,他微别过脸,微垂了眼帘。殷逐离居高临下地看他,他的长发沾了水,湿湿地贴在颈间或浮于水面,本就莹润通透的肌肤在氤氲水气中透出苹果般鲜美可口的嫩红,长长的睫毛似乎也沾了水气,此刻这欲拒还迎的一偏头,整个就是“请君品尝”的模样。   殷逐离不知这世间为何有这种人,举手投足无不可了她的心意。她轻轻地吻上他的额头,沿高挺的鼻梁向下,直贴在娇艳欲滴的檀唇上。那唇瓣被香汤所润,非常柔软。唇齿交缠之际,他低哼了一声,双手极缓地环上她的腰,已然亢奋却不能妄动。他微蹙了眉,闭上眼睛任她深吻,五指紧紧扣住池边的扶手。   那唇齿交缠的悸动直令魂魄澹荡,沈小王爷不擅战,不多时便被剿了个片甲不留。他恐殷逐离嘲笑,倚在她胸口粗喘着恢复元气,脸色通红:“本王还……还行,你等着。”   殷逐离笑意微绽,拍拍他美玉般无瑕的脸颊,语声也带了些喘息:“好九爷,真乖,今天奖励你。”   她整个人沉到水里,沈庭蛟只觉身下一暧,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如云如珠般的长发细细地扫过腰下的肌肤,他全身俱是一紧,神魂澹荡。   “逐离……”他轻声唤她,茫然地伸手过去,只触到水草一般飘摇的长发,那不像是富甲天下的商贾,更如同这水中吸人魂识的妖魅。   次日一早,广陵止息。   殷逐离站在喷泉畔,拈了一片被流水托至顶端的金叶子逗弄着热气袅袅的泉水,水晶帘被风撩起,敲打着包金小楼精致的屋檐。空灵的脚步声渐近,曲怀觞虽有疲色却仍是衣冠整齐的模样:“你的目的,现在可以讲了。”   殷逐离着了一身素色的锦袍,长发斜挽,紫色的丝带随风轻扬:“何必敌视我?毕竟我们才是同一根绳上的蚱蜢,二哥。”她正视他,神色郑重,“殷家现在富甲天下,但再过不出五年,待大荥休养生息之后,皇室又岂会容忍一个商贾之家荣耀显赫?曲家现在权倾朝野,可是他年承袭侯爵之位的,也不过只是长子,到时候……你有什么?”   曲怀觞一怔,立时便现了怒色:“我们父子兄弟的关系,又岂是你能挑拨的?”   他愤愤欲行离去,良久却见殷逐离并无阻拦之势,不由又回头看她。她将手中金叶抛到水里,笑若春花:“曲二公子,男儿有野心有抱负,并不可耻,你为何又不愿承认呢?”   曲怀觞脚步几顿,殷逐离伸手入水,握了一把金沙:“我并非撺掇你,只是命悬于刀下,不得不为之而已。这点你心中明白,不用我多说。二哥,论才干,论武艺,你不输曲流觞分毫,所输的不过是晚了他一两年的年岁而已。于是从此就要处处屈居他人之下,你甘心吗?”   见他沉吟不语,殷逐离笑意更盛:“如今你能带兵,我有钱财,而军中多有曲大将军旧部,倘妥善应用,他年改换了天子……”曲怀觞一怔,她仍是云淡风轻地道,“我们九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软弱天真,没什么主见。倘若皇位上换了他,皇后换成殷某……二哥,逐离是个妇道人家,只识经商赚钱,对从政毫无兴趣。作为逐离的兄长,你说到时候这天下谁说了算呢?”   曲怀觞察觉自己竟然在微微发抖,他已不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你……”   殷逐离笑着将手按在他的肩头:“兄长,九爷毕竟也是姓沈的,他又如何能信得过?到时候你若废帝自立,天下改姓曲,逐离也可以做个长公主……兄长,你说我是帮他还是帮你呢?出将入相的荣耀,抑或这万里河山,比之寄居他人篱下,庸碌一世的蝇营狗苟,哪一个更有吸引力一些?”   四目相对,曲怀觞已然一身冷汗:“父亲不可能同意的。”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你先想一想,男儿无魄力无胆识者,不能成事。待他日你想通了,若当真有这雄心壮志,再来找我。不过事不宜迟曲二公子,若是兄长同逐离亦非同道中人,逐离只好冒险试试曲大公子的意向了。”   曲怀觞还待再言,殷逐离抬手打断他的话,轻声道:“送客。”   红装丽人上得前来,温暖如春的广陵止息,曲怀觞只觉得如置冰窖。      第七章:九爷的妾      这日清晨,曲怀觞接到圣旨,近日他将要同曲流觞至山南道押运官银回长安。他这几日心里像是钻进了一条毒虫,神思不属。殷逐离的话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他是次子,虽然同曲流觞是同胞兄弟,但父亲曲天棘一直就偏爱曲流觞。   曲流觞倒是承继了曲天棘的性子,自幼便严于律己,十五岁已经是大荥文武状元,便是先帝也对他赞赏有加。相比之下曲怀觞便显得失色许多,他先前也努力念过些书,然而最后发现不管再怎么努力,大家眼里依然只能看到优秀的大哥。   他开始行些明知不可为的混账之举,因为只有这样,曲天棘才会注意到他,哪怕只是几句喝斥。其实曲流觞对他这个弟弟还不错,这么些年二人虽不算兄友弟恭,却也算是尽了兄长的本份。   但这些比之千古帝王的荣耀,孰轻孰重?这些天他一直犹疑不决。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本来已经发誓再也不想这回事了,然而那条毒虫爬来爬去,他最终还是秘密到了广陵止息。殷逐离在等他,面前是一盘残棋,她同自己对弈,毫无等待的焦躁,似乎笃定他一定会来。   曲怀觞期期艾艾地在棋盘边坐了下来,许久才道:“你想怎么做?”   殷逐离行了一步后手打劫,掷棋入棋筒,方抽了一方丝帛细细擦拭双手:“祁连山有草,马食而发疯,名曰:戮草。我来时为你带了几棵。”   她自腰间掏出一个灰色的布袋,也不打开,自放在桌面。曲怀觞颇为困惑:“要此何用?”   殷逐离终于拭净了手,神色淡然:“此去山南道,山高水远,若策马于悬崖峭壁之时,马突然疯了,马上的人如何还能活得?”   曲怀觞霍然起身,殷逐离不着痕迹地压住他:“我并不迫你,这草你可以喂马,也可以烧掉。只是自古无毒不丈夫,若非如此,你断难得到曲将军亲睐。此事之后,曲大将军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了,再没有什么能压在你头上。你想清楚。”   曲怀觞自小生于富贵之中,也不乏劣迹,但这等事情,他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可是他是我哥!”   殷逐离把玩着手中杯盏,笑意清薄:“他若是你弟,这草会喂给谁的马呢?”   曲怀觞上齿咬住下唇,许久方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握了那方装着戮草的布袋。   沈小王爷醒来的时候殷逐离不在。他总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床的。侍女巧云端了水进来供他净面,他习惯性地问起:“王妃呢?”   巧云对他十分体贴,过来替他穿衣:“王妃说她今儿个有事,怕要晚些回来。”   他便有些生气:“每次都这样,出门从来不说声!”   巧云正替他系着衣扣,闻言笑道:“王妃也是不想吵醒九爷。”她素手停在他胸前,故意靠近他,露出胸前的沟壑,声音放得极低,“其实王妃不在,府里其他人……也是可以陪九爷的。”   不想沈小王爷又哪里是个解风情的,他将巧云一推,自己系衣带:“她现在一定在广陵阁,本王去找她!吩咐小何备车!”   何简在门外听了许久,最终没进去。   殷逐离不在王府,沈小王爷也出了门。何简无所事事,出外闲逛。趁着无人注意,他去了一趟宫里。宫人对这位一直无所作为的福禄王府闲散先生也渐渐地不大留意,收了他几颗金豆子也就放他进了椒淑宫。   何太妃一个人在宫里,傅太后与她有怨,自是对她百般欺压。这个女人也能忍,闲暇时每每在佛堂诵经,极少与外人接解。   何简给她送了些衣食,她命宫女将人领到佛堂,同他说些闲话。他在下首坐下来,何太妃捻着手中佛珠,眉宇之间姿态祥和:“九爷最近如何?”   何简点头,又略有忧色:“其他都没什么,但九爷对男女之事,毕竟涉之甚少。那殷逐离生于草莽,颇多花样。在下观九爷神色,只怕他沉迷。”   何太妃捻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沉迷女色?”   何简摇头:“若是沉迷女色,还不算大事。只怕是男女情爱。”   何太妃略一思索,点头道:“犹记先前本宫倒也为蛟儿物色过两个相貌、个性都极佳的丫头,就翠珠和巧云,只是这事怎么提呢?以殷逐离的性子,能容得下这事吗?”   何简许久才叹气:“她容不下何某忧虑,她容得下何某更忧虑啊。”   何太妃放下佛珠,神色郑重:“总之,本宫既将蛟儿交予先生,一切便由先生拿主意吧。”   沈小王爷在广陵阁找到殷逐离,殷逐离带他前往桃花源狩猎。殷逐离求刺激,往猎场深处行,领着两个家奴还猎了一头吊睛巨虎。回来后将唐隐都惊吓了一番,又罚了她二十个手心,他自罚十二个,殷逐离挨了八个。   沈小王爷体力不如她,这时候便困乏得厉害,殷逐离替他沐浴后便将他赶到榻上睡了,她自己却是到书房看账。何简在房外的小径上几度徘徊,就寻思着这话怎么提个开头。最后想想,他觉得仍需从沈小王爷身上下功夫。如今一切还需仰仗殷逐离,这个王妃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当天夜里,殷逐离在书房看书,沈小王爷在卧房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人唤醒。见是何简,他揉揉眼睛,脑子里还一团糨糊:“先生有事?”   何简在榻边坐下来,神色温和:“九爷,先生有些事和你谈。”他恐沈庭蛟受凉,将他赶回被窝里,“你觉得福禄王妃如何?”   沈小王爷缩在被子里,脑子还不是很够用:“逐离?逐离很好啊。”他想起今日马上二人耳鬃厮磨的情景,不由有些脸红,但想到今天那头虎,他随即又兴高采烈,“她很厉害先生,今天我们一起打猎,遇到那头老虎,她……”   何简叹气,终于出言相劝:“九爷,恕何某直言。殷逐离是个商贾,她的每一分付出都讲究回报。目前看来她对九爷是很好,但她不会白白付出。九爷对她,不宜用情太深。”   沈小王爷有些不解:“先生是说,本王不应该与她太过亲近?”   “不!”何简在替他掖了掖被角,语态和蔼,“在下的意思,是九爷表面可以同她亲近,但不应该爱上她。九爷毕竟年纪小,接触过的女子也少,所以容易为她所惑。在下想,王妃进门也有些日子了,九爷这时候再纳一房小妾,也是时候了。”   沈小王爷歪着头,没由来地想起那句“老子不夜夜战你三百回,你就不知道何为‘铁杵也能磨成针’”,他打了个寒颤:“可是……这个……先生,本王应付她一个已经很吃力了啊……”   何简绝倒。   待何简出了房门,沈庭蛟仍躺回被子里,收了那份单纯。   晚间殷逐离回房歇息,沈小王爷又缠她,她那小玉瓶里没药了,沈小王爷眼巴巴地看她。她勉力应付,沈庭蛟明显感觉这次不怎么顺遂,殷逐离一直提不起兴致。他只道是她白日里累着了,倒也不曾深究。   殷逐离环了他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九爷,我们成亲也有段时间了,我身边的清婉是个可人的,要么九爷就收了她作个侧妃……”   沈庭蛟本就在为刚才她一直提不起兴致的事狐疑,闻听这话就发了火:“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纳侧妃了?!”   殷逐离压在他身上,咬咬他的耳垂晓之以理:“你堂堂一个福禄王,怎么能一房妾室都没有呢?还是你喜欢小倌?广陵阁瑶琴快到年纪了,要么我帮你把他赎出来?”   沈庭蛟狠狠地将她自身上推下来,气得浑身发抖:“你是不是不想再应付本王了,就想找人来应付!”   见他一脸委屈,殷逐离忙揽了他,指天发誓:“哪有的事!”   沈庭蛟气得直踹她,殷逐离握了他通透如玉的足踝,柔声哄劝:“好了好了,不纳妾,不纳妾。”   沈小王爷仍是气鼓鼓地模样,还大声吼:“也不买小倌!”   殷逐离轻抚他的足背,语声肯定:“嗯,也不买小倌!”   沈小王爷仍有些将信将疑,气咻咻地吼:“你敢背着本王纳妾,本王抄你全家!”   “啧……”殷逐离咂了咂舌,“我的九爷,你说什么都好成不成?来,先把裤子穿好,总得穿好裤子才能去抄草民全家罢……”   然而这事过去不到两天,沈小王爷还真纳了个妾!   殷家大宅。   殷逐离同三十六位账房先生核完账目,信步行至归来居。临溪水榭畔的桃花开了一片,暗香盈袖,沁人肺腑。唐隐倚树垂钓,树下一方矮几,几上置茶盏,还搁了几包鱼饵。   春日阳光落满衣襟,殷逐离觉得全身都暖意融融,不由在他身边坐下来。许久不见一条鱼上钩,她不由有些坐不住:“这……师父这实在不能怪你的垂钓之术,定是郝剑太吝啬了,偌大的荷池,竟然连鱼也舍不得多买几条。买得少也就算了,居然还天天都喂得这么饱,令我师父一条都钓不到!”   唐隐微勾了唇角:“贫嘴。”他抬眸看看殷逐离,笑意温和,“其实垂钓不是真的就非要有鱼上钩,垂钓的乐趣只在于期待,你一直期待下一刻就会有鱼咬钩,便不会觉得时日难挨。不过你还年轻,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时节,这些道理不需要懂。”   殷逐离与他坐得近,她不愿意他这般说话,这样的话似乎他已经很老,而她还很小一样。她蹭过去抵着他的背:“也可以先听着,等我老了,也这么打发时间。”   唐隐伸手摸摸她的头,那手略带了些粗糙,抚过耳际的轮廓时有轻微的刺痒:“你和师父是不同的,等你老了,会有儿孙绕膝、良人相伴,无暇垂钓的。”   殷逐离眯着眼望向金光粼粼的湖面,不再说话。春风挟着花香掠过脸颊,暖意微醺,殷逐离阖上眼,本是打个小盹却就这么睡着了。   唐隐只觉肩头一沉,侧脸便感觉到她的发丝摩娑过脸颊微微刺痒,距离太近,发香也分外明显,他别过脸,望向这一片天青水蓝。   粉色的花瓣转着圈儿落满肩头,他端坐不动,安静垂钓。鱼儿几度咬钩,浮漂下沉,他一直没有收线。阳光渐渐浓稠,桃花如画,三月的春风带着暖意抚过发丝衣袂,吹起一汪新绿。   郝大总管急步寻来,见此情景,只得远远止住了脚步。   翠珠寻来时便见郝剑同清婉守在临溪水榭月牙形的院门前,她自觉高清婉这些丫头们一等,问话也不客气:“王妃在里面?”   清婉看了看郝剑,郝剑自然会意:“王妃同唐先生有事要谈,命我等不得打扰。姐姐在这里稍等片刻,在下进去通传一声。”   他往里欲走,翠珠却是拦住他:“大家都是奴才,你往里面通传和我自己进去,有区别吗?”   她往里走,清婉还欲上前阻拦,郝剑倒是不同她争执,拉了清婉仍然在门旁站好。   翠珠进得临溪水榭,自是瞧见了二人相依的一幕,她对方才郝剑的阻拦也明白了几分,当下却是冷声咳嗽,将殷逐离惊醒过来:“王妃……方才王爷送了个人回来,说是……”翠珠眸中略有异色,“说是九爷新纳的小妾。”   唐隐随即起身,他本磊落君子,襟怀坦荡,如今这般已是逾礼,落入他人眼中,面上便多少有些难堪。殷逐离倒是坦荡:“小妾?”   翠珠欲言又止的模样,许久才表情怪异地道:“王妃您还是回府看看吧。”   殷逐离赶回福禄王府,心中还在思忖,若沈小王爷当真纳妾,自然还是自己身边的人才好。这女人如果太难对付,还是留不得。而府中何简已经是怒发冲冠了,指着小何就喝斥:“说的什么胡话,九爷就算是要纳妾,那也不能纳这么一个……”   “一个什么?”殷逐离缓步行来,倒无不悦,“我们九爷堂堂一个王爷,三妻四妾本就是极平常的事,只要是个活人,怎么样都可以。先生就不要责备小何了。”   “王妃。”何简施了一礼,惊诧于她的平静,却仍是炸毛,“可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她她……”   殷逐离四下里张望:“还是个女人,这说明我们九爷很正常嘛,先生有何……”下面的话倏然打住,面前出现一个人。   果然是个女人,也没缺胳膊少腿儿,五官也还正常。   殷逐离沉默了半晌方转头看何先生:“这……这就是九爷要纳为妾的女人?”   小何一脸悲痛,何简一脸绝望,但二人都点了头。殷逐离半晌才回过头来,努力让自己脸上带笑:“请问……您贵庚啊?”   对方垂眉顺眼,似是小户人家出生:“回王妃,我今年四十有六了。”   殷逐离从上至下打量她,这要说驻颜有术也就罢了,偏偏她还特显老,那松驰的皮肤、那脸上的雀斑,那纠结的白发,这别说四十有六了,就是说六十有四她也能信。可是这这这……我们家九爷就喜欢这个?   这癖好、也太特别了些……吧……   殷逐离默然,许久终于转向小何:“怎么回事?”   小何抹了抹一头冷汗:“王妃,今日九爷邀曲二爷去千顷富贵坊斗蛐蛐,门前这妇人揪住自己儿子哭闹,九爷就出了三十二两将这妇人买了下来,说是要纳为妾。”   千顷坊是个赌坊,因其乃富贵城名下产业,众赌徒为图个吉利,又称其为千顷富贵坊。而今日不巧,沈小王爷与曲二公子堪至赌坊门口,便见一个老妇正拖着一青年男子,纠缠不休,引了无数街坊围观。男子不厌其烦,狠狠一脚将她踹开,径自往千顷坊行去。   妇人哭天抢地,引得周围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她儿子原本是个屠夫,其父早逝,以往辛勤下来每日也还有些盈余,一家日子过得尚可。自从迷上了赌博,便天天往这千顷坊跑,眼看成年了,连媳妇也娶不起,到现在他母亲也落得只能乞讨度日。而他今天把房子也给卖了,得了银子便匆匆来到千顷坊,准备翻本。   沈小王爷闻知事情经过,只气得火冒三丈,上前扶起了地上恸哭的老妇:“普天之下,竟有这等事情!来人,去把那混账东西给爷揪出来!”   小何是他的长随,也是有些身手的,何况见是沈小王爷,勾钱自然要多加照抚。那青年男子很快就被逮了出来,他面上虽有惧色,仍是色厉内荏:“大人,小民并未犯法,所有银钱皆是自家财物,大人何故拿我?”   那妇人一见他,啼哭更甚。沈小王爷瞪了他半晌方道:“你家房子卖了多少银两?”   那男子倒是不敢造次,忙跪在地上:“三十二两银子,这是有卖房契约的大人。”   沈小王爷穿了件绛紫色的长袍,贵气逼人:“区区三十二两银子,怎够你翻本呢?”   那男子倒不料他会这般讲,当下便愣在当场。沈小王爷逼近他,嘴边露了丝笑意:“爷娶你母亲作妾,再给你三十二两银子,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那妇人亦被惊住,男子颇有些踌蹰:“这……官爷,古往今来,岂有儿嫁母的道理呢?”   沈小王爷丝毫不以为意:“你卖儿、卖妻,又如何卖不得母?何况三十二两白银,你这老母还有别人会出这样的价钱来买么?还免了你日后的奉养之责。”   男子想了一阵,终是抵不过银钱的诱惑:“好!”   沈小王爷也不顾妇人的哭闹和周遭看客的讥笑,当即掏了三十二两银子扔在男子面前,然后他一本正经地道:“爷既然娶了你老母,便算是你爹了吧?”   “……”男子正五味杂陈地捡银子,闻言不由一僵。沈小王爷狰笑着靠过去:“既然爷是你爹,自然能打得你吧?”言罢不待对方答言,他立时将人摁在地上,身后勾钱和小何怕他吃亏,忙将男子四肢按住,任他将人一顿痛捶……   他边捶还边吩咐小何:“将爷新纳的妾室带回王府交给王妃,对了,把爷的这个儿子也一并带回去,爷要好生教导……”   殷大当家以手抚额,不忍再闻:“你是何人?”   那妇人也有些畏惧:“回王妃,民妇张齐氏,长安人士,丈夫张英早逝,有个儿子叫张青。”   殷逐离觉得心中一万头羊驼奔过戈壁,她无力地挥挥手:“带往水晴苑歇着吧。”   而及至夜间,殷逐离终于见到这个张青,她毫不怀疑他肯定是个屠夫,生得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白日里也不知道被沈庭蛟如何收拾了,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此刻见到殷逐离,他倒是学乖了,直接就上前跪地拜了三拜:“母妃!”   殷逐离自认为也经过一些大风大浪什么的,但这一声母妃叫出来,她仍是浑身一哆嗦。   张齐氏在水晴苑住下来之后,沈小王爷自然是不可能过去留宿的。全府上下都当是看一个笑柄,有想在殷逐离面前卖乖的奴才平日里对其母子二人多有欺凌。殷逐离发现之后将几个恶仆重杖八十,严令府中人将其当作侧妃看待,衣食供给也与侧妃无异。母子二人的情况这才逐渐好转。   殷逐离看那张青高壮,想着这样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于是聘了武师专门教他兵法、骑射。他倒是个好学的,尤喜弓马,整日里苦练不息。   张齐氏嫁入王府本是这个荒唐王爷的一件荒唐事,然而却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不满。此二人自然是府中的丫头翠珠和巧云了。其中翠珠年龄稍长,在何太妃身边侍奉过一阵,也见过些世面,如今更是愤愤不平:“她一个低贱的老妇都能入府为侧妃,凭什么我们就只能当着奴才,处处低人一等?”   巧云闻言也只是叹气:“那有什么办法?谁教九爷恰恰就选中了她呢?”   翠珠心比天高,她心里有主意,也不说破,只冷哼一声,再不提及。   今年的桃花汛来得猛于往年,严冬极寒刚过,又遇春荒。   殷逐离不常回府,经常在天水、涪城等各处查看民生。官府做事不怎么牢靠,就连天子脚下的灞水河堤都是年年修、年年溃,自极寒之后她就令各地钱庄拨出一部分款项,请了几个精通河工的师父,组织民众自行修堤。由殷家提供材料、伙食,村民出力。   就这么着官府的人还不乐意——这河堤修结实了,百年不坏,他们从哪里吃钱呢?于是只接受捐赠银两,不许百姓修堤。殷逐离深知其中关节,若是捐赠,只怕那破堤仍然是个破堤。只是今年不比往常,若是洪水耽误春耕,全国上下定然会有一场大饥荒。   与其到时候派人四处施粥接济,不如此时就组织民众加固河堤。   她派人左右周旋于官吏之间,最后和各地县官谈妥,这笔银子殷家不提,河堤仍然算作官僚的政绩。县官这才勉强同意。是以朝廷一直以为是各地父母官勤政爱民,免不了又对沈庭遥吹嘘一通国泰民安的话。只有修堤的百姓知道这钱出自哪里——那些个雁过拔毛的官僚,才不会弄这么结实的材料。   沈小王爷随她行过周围县市,他有些不敢相信这就是朝中官员每每称赞的太平盛事。常年战祸,官匪沆瀣一气,那么多人衣食无着。朝廷每年发下来的赈济钱粮,分到百姓手上就只有一碗薄粥。每年修堤、铺路、打井的款项拨至州府就剩不到三成。   经朝廷重重筛选到任的官吏,十有七八是酒囊饭袋之辈。万年县有一户人家被强盗所杀,百姓前去报官,称该宅闹鬼。那位县令醉醺醺地坐在公堂上,一拍惊堂木道:“鬼?来呀,马上派人过去,问问那些鬼交税了吗?一鬼一税,分……分……分文也不能少!”   沈庭蛟越行越觉心惊,还是殷逐离抱着他安抚:“这就是官场。九爷,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这天下黎民皆握在你的手上,希望能有所不同。”   沈小王爷惊愕:“这江山怎么可能在我手上?回去之后对太尉秦师说说吧,这朝中,也就他刚正不阿了。”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只说人世如棋,乾坤莫测,不再多言。   一路见惯了各样的官吏,就只有万年县的县令陈舒淮治下的河段最坚固,所用的筑堤材料也是实打实的青石块。他对殷逐离既敬且畏,不像是官对商。   沈小王爷疑心二人关系不寻常,还是最后陈舒淮自己对沈小王爷解释:“当年下官科考三年年年落榜,身上银钱被骗,不得已流浪街头,三餐不继,是王妃给小的引见了长安吏部尚书袁东城,小的这才被补录用,分在这万年县做了县令。王妃实在是下官的活菩萨。”   沈庭蛟笑话殷逐离:“你看起来可没有菩萨样啊!”   殷逐离浅笑:“我不是菩萨九爷,若行善之举要我散尽家财,我只会不屑一顾。但若是举手之劳便可拉人一把,何乐不为呢?”   三月底,殷逐离圈了较为贫困的城镇,令当地富贵城的粮行针对穷困人家统一赊售种粮。所赊种粮平价无息,待秋后补还。对此斐家一直不满,经常与之作对。殷逐离有了这个王妃的身份,虽然是个空架子,还要多养一个王爷,但是不得不说确实是便利了不少。   以往她也有过好勇斗狠的时候,经常和斐家棍棒相向,如今斐家却只能使些小坏了。斐关山确实是痛恨殷逐离,大凡巨贾,都是发乱世财的主儿。国起战争、疾病或灾荒,获利最大的就是殷家。他觉得殷逐离这个人做了那啥还要立一栋高高的贞洁牌坊,典型的虚伪。   可他也奈何不了殷逐离,两家成日里这么明争暗斗,大家都心里有数。官府都懒得管了。   四月初,六爷按例回长安朝觐。同日,灞水大风。   殷逐离闲来无事,带沈小王爷游江。沈小王爷非常不理解:“这个天气游江?”殷逐离大笑:“这才是好时节,平日那死水无澜,有什么好看的?何况突然起风,江面定有许多商船渔家躲避不及,我们一边泛舟还可以搞点外快嘛。”   灞水水势湍急,暗中更是激流凶险。今日又遇大风,这样的天气,渔船舟子皆避。因此江面极为冷清,只见波涛汹涌,天色阴沉如盖将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天水之间,一艘六桅大船正在平稳航行,船上的水夫个个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见此风云交汇而面色不改。大船两边站了两排大汉,手持鱼网,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里。常行灞水的船家都知道,这样的天气如果躲避不及,就只有等殷、斐两家的搜救船了。   前方一艘渔舟在风浪里颤颤巍巍地顺流而来,左边的那排汉子训练有素地撒网,显然都是练家子,连舟带人拉上船板也不见丝毫费力之态。   不一会儿,着一身布衣的晁越快步行来:“大当家,又救起一个,但是个渔夫,怕是没多少银子。”   殷大当家轻叹一声,她倒知道疾苦:“这种天气还出来打渔,想必也没多少银子。你问他打着多少鱼,以鱼抵债吧。”   晁越嘴角抽搐了一下,就见那渔夫已经疾步行来:“小人秦二,谢大当家救命之恩。”他一身俱都湿透,神色还带着死里逃生的后怕。殷大当家挥挥手:“起来。你以打渔为生?”   甲板上秦二站起身,不断点头:“小人自幼便生活在灞水江边,祖上几代都以打渔为生。”      殷逐离便点点头,问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会烤鱼么?”      底下秦二一愣神,立时搓着手点头如捣蒜:“会,小的从小就吃鱼,做鱼最是拿手了。”   殷逐离指指旁边的红泥小火炉:“你这舟上的鱼抵给本大当家,算是这次打捞你的报酬。烤鱼么……一条给你十文钱的手工费,如何?”   秦二愣了愣,这和买鱼的价格也差不离。他没口子地道好,忙不迭地剖鱼去了。   殷逐离低了头,仍是翻看手中的古卷。沈小王爷曾经也雇着画舫游过江,但那些日子都是风日晴和、美人环绕,琵琶与琴箫盈耳,几时见过这样的江景?他倚在殷逐离怀里,看江风鼓动衣襟,惊涛拍岸、满天云翳。   殷逐离左侧云天衣正在刺绣,天衣坊主人的绣品价格高得令人咂舌,却依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所以他偶尔绣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偷偷让手下的绣娘动手,最后再亲手落上云天衣的名号即可。于是市面上流传的云天衣绣品,绝大部分都是假的。   右边大管家郝剑正在拨算盘,手边是数十本账目,他神色专注,一手算珠拨得如同抚琴弄弦般优雅柔美。   右前方柯大医师正心无旁骛地煎药,他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却生性孤僻,跟这帮子人话不投机,平日便沉默寡言。此时眉目隐在袅袅轻烟里,倒是不那么可恶。   广陵阁主事红叶抱了古琴,于甲板中央轻拨弦,弹着广陵散。殷逐离知道,真正的广陵散其实早就已经失传了,现在这本谱是她就着残卷自己编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真正的广陵散也没有人听过……   她周围八个舞姬正翩翩起舞,时而扭腰,时而踢腿,时而抛袖,琴瑟和涛音,云翳配绝色,倒颇有几分韵味。   “大当家,又网住了三个,都是过往的商客,其中一个还是做珠宝玉器生意的。”水夫来报,殷逐离这才露了一丝笑意:“谈好价钱再弄上来。另外派人下水看一下,既然前方有沉船,落水的必然不止三人。”   这样的搜救大家都已很熟悉,不待她话落已经有水夫下了水,浪里白条一般,未惊起半点水花。   风浪更急,开始下雨了。水夫从船舱顶抽出一油布篷架,顶盖一样撑在甲板上,船身有轻微的摇晃,但此船乃富贵城特制,专为应对这样的大风浪,是以在江面行驶并无妨碍。   光线更暗,有侍女掌了灯,雨声渐大,覆盖风浪之音。红叶琴声亦随之逐渐高亢,穿金裂石一般。中间舞姬的舞步也尽蜕了柔媚,透着飒飒英姿。   沈庭蛟斜倚着殷逐离,不由也有几分好奇:“遇到尸体也捞吗?”   殷逐离将杯中残酒喂他,那酒甚烈,她只给他剩了一小口。待他饮尽方道:“捞啊,捞上来卖给家属。”   沈庭蛟哧笑:“实在没钱怎么办?”   殷逐离轻啄他的鼻尖,自沈小王爷决定“以柔克刚”之后,她对他很是娇宠:“没钱出力啊,你以为这一船水夫是怎么来的?”   正说着话,江面又行来一艘船,却是斐家的大船。这样的风浪之中,他们也是以搜救为主,斐关山平日里虽然瞧不起殷逐离,但殷逐离突发奇想的赚钱之法他还是学到了许多。   此时船上的主事是斐家二公子斐定平,他大哥上次在雪中跪了半天,回去后便染了腿疾。他自然将殷逐离恨了个彻底,此番又是抢生意的对头,他不由扶着船桅,目光恨恨。突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一个坏主意——派人把这艘大船给凿了!   他进了船舱,殷逐离立刻心生警惕,她倚在船栏上,左手执一条烤鱼,右手揽着沈小王爷:“晁越,派人去水下,严防这个坏胚子搞乱。”   不多时,还真有人上来禀报:“大当家,那斐定平还真派了几个人想来凿咱们的船!太过分了!要不我们也去把他们的船给凿了!”   殷逐离笑盈盈地咬了一口烤鱼:“此时他定有防备,不过……”她低声凑近对方耳边,“找个生面孔换身衣服,假装落水的商客混上船去,然后趁他们不备……”   大船在又打捞了六个人之后斐定平抱着根浮木顺流而下——他的船沉进水里了……   茫茫灞水,天高水阔,暴雨疏狂,惊涛骇浪。斐定平在水中几度沉浮,终于发愁了。   殷逐离不知道几个水夫在斐家大船上凿了多大的窟窿,但那船沉得真的极快,转眼船身已半数没入江中。船上居然还有几个美人儿,只是此时尽皆花容失色,哪还有半点柔雅之态。   殷逐离天生见不得美人受难,立时便指挥:“先把四个美人捞上来。水夫每人五十文,议价者不救。船上客商看人议价。”   大汉们立时便掷了网,准确无误地将四个美人儿及一众先前被斐家打捞起来的客商都捞到了船上,他们可不懂怜香惜玉,跟扔死鱼一样叭地一声便将人扔到了甲板上。   殷逐离啧了一声,郝剑见有生意上门,已经满面笑容地上前揽客了。   斐家二少抱着块木板还在硬撑,殷逐离也不管他,仍是揽着沈小王爷,啃着烤鱼,侍女温了酒。秦二果是擅长烤鱼,郝大管家正在四处兜售。   一个浪头打过来,浮木没顶,好半天斐定平才重又出现。   “还不快……拉我上来!”他脸泡在水里,仍然有些发红。殷逐离吐了一根鱼刺,语气悠然:“一万两!”   “什么!”斐家二公子眼前一黑,只气得浑身发抖,“你抢钱啊!”   “斐二公子,”殷大当家不满意这个说法,“坐地起价,本来就是商人的特长么。何况您命金贵,区区一万两何足挂齿啊?”   斐定平咬着牙,他也发了狠:“我自己游!”   殷逐离喝了口酒,真心实意地赞了声:“二公子好气魄!二公子加油!”   沈小王爷不忍再睹,埋进了殷逐离怀里。殷逐离揽着他到船舷边,四月的风犹带春寒,她心情极佳,以短笛敲击铁索,轻声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沈庭蛟抬头看她,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雪青的锦袍,长发衣袂在咆哮的江风中猎猎飞扬,身边是滚滚江涛碧浪。他略一犹疑,依偎在她身旁。殷逐离习惯性地揽了他的腰,轻轻吻过他的额角。沈庭蛟往她怀里再蹭了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贴近她很温暖、很幸福。   江中斐家二少又坚持了一阵,在喝了无数江水之后终于喊了声:“五千两!”   殷逐离略一思索,看他实在坚持不住了,点头应道:“成交!”   她从船上捡了根绳子抛给他,却半晌没动静,终于斐二少忍不住了:“他妈的那你快拉我上来啊!”   殷大当家摊了摊手,一脸童叟无欺的真诚:“一分价钱一分货啊二公子,您只给我半价,自然就得一半靠您一半靠我了。好好抓紧这绳子,本大当家以富贵城的名誉保证,只要您不松开这绳子,这船是一定会将您带到临近渡口的。”   斐定平死死攥着那绳头,在又一次被浪头淹没时说了两个字:“我靠!”   这么一会功夫,船上竟然已捞起二十几个人,还有一人居然是被人缚着全身准备沉尸江中的。现在这些人大都换了干净衣裳,围着火炉吃烤鱼、喝酒,当然,这些可不是免费的。   斐二少在江里沉浮了一阵,终是敌不过骨感的现实,上了这贼船。外面风雨不住,刚出水,风一透体他就直哆嗦。   殷逐离一击掌,六个侍女各托了精致的托盘,盘内放着各色衣物。   她笑得亲切:“此乃富贵城锦绣绸庄特等烟霞锦锻,质地轻薄但能御风寒。斐二爷请看这绣工,此乃富贵城精绣坊一等绣娘锦风的作品,此为限量版,全大荥仅此一件,如有其它,纯属仿版。仅八百两银子一件,二公子,您还犹豫什么呢?”   “……”斐二少想哭。   好不容易换了衣服,郝大总管又托着温酒走了过来:“斐二公子,这可是富贵山庄秘制的雪花醉,酒性温口感却醇厚,一壶仅售五十两。您要不要来一壶暖暖身子?”   斐二少对着酒壶沉默,半天方默默地接过来。   殷逐离含笑又托了条烤鱼过来:“有酒怎可无食呢二爷,这鱼是刚刚出水的,肉肥味鲜,咬一口唇齿留香,您要不要尝尝,二十两一条。”   斐二少对着一条脆而不焦的烤鱼沉默,突然发现旁人都只卖三十文,不由大怒:“凭什么卖给本公子就要二十两?”   殷逐离笑得一脸和气:“他们的命哪有斐二爷您的命金贵啊?”   ……   斐二少正吃着烤鱼,冷不防郝大总管又端了一碗药汤过来:“二爷,这里有刚熬的药汤,药材产自富贵城西郊药圃,绝对天然无污染。火候由富贵城大当家专用医师、鬼医柯停风亲自控制,疗效保证。只需纹银一百五十两,二爷要不要来一碗。”   斐定平一再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宰人也不带这么狠的:“他妈的我又没生病喝什么药!!”   这个问题郝大总管自然是早已想到的:“二爷不必担心,喝了这药您自然而然就会生病了啊……”   “……”斐二少眼中的怒火土崩瓦解,剩下一脸绝望.   沈小王爷笑不可抑——殷家这帮人,也非善类啊……      第八章 风起云涌      从灞水游江回来,还未进到王府,便有家奴匆匆来报:“王妃、九爷,今日王上邀请六爷在上林苑打猎,后来不知怎的,就传出话来,说六爷因谋反罪被王上诛杀了,王上削夺了他的封地,其府中亲眷……都赐死了。”   沈庭蛟缓缓闭了眼,殷逐离揽了他的腰,只对家奴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家奴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王妃、九爷,还有件事。曲家大公子曲流觞押运镖车行经祁连山时不慎坠马身亡了,曲大将军已经亲自赶往山南道,郝总管特命小的前来报与王妃。”话落,他看看殷逐离身边的沈小王爷,自觉不妥,赶紧又加上三个字,“和九爷。”   殷逐离点头:“真是祸不单行。告诉郝总管,我已知晓。”   家奴离去,沈小王爷紧紧握了殷逐离的手,神色恍惚:“不可能,流觞的骑术很好,曲大将军一直悉心栽培,怎么可能坠马呢?”   殷逐离拍拍他的手背,语带安慰:“世事本就是福祸无常,九爷不必悲伤。”   沈庭蛟摇头:“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同他们兄妹三人都是极好的,后来……傅太后成了皇后,曲夫人魏氏便不同意我与他再作往来。流觞为人仗义,行事也稳妥,以前每每出宫,有他陪同母妃才会放心……”   到了王府,殷逐离抱他下了马车,语声温柔:“那么,待他灵柩回到长安,我陪九爷一同前往吊唁吧。”   沈庭蛟将头靠在她肩头,无限疲惫,许久才缓缓点头。   晚间,殷逐离陪着沈小王爷用过饭,安顿他睡下后,自己在书房看了一阵各铺面的进货计划,正坐得有些累,恰巧清婉送了茶点进来,她始起身走走。见外间矮桌上沈小王爷已画成的春日图被下人给收了进来,顿时有了兴致,题打油诗一首于右上角,诗曰:你嗔我时,瞧着你,只当做呵呵笑;   你打我时,受着你,值当做把情调;   你骂我时,听着你,只当把心肝来叫。   爱你骂我的声音儿好,爱你打我的手势儿娇。   还爱你宜喜宜嗔也,嗔我时越觉得好。   清婉是知她性子的,见状不由得笑破了肚肠:“大当家,这要让先生看见,定要罚你抄《女诫》的!”   殷逐离搁了笔,越看越美:“师父啊,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   清婉递了丝帛过去任她拭手,半晌悄声问:“大当家,您喜欢九爷吗?”   殷逐离一怔,敛眉思索了一阵,答得十分坦白:“我不知道。”她凑近清婉,又笑得十分暧昧,“不过若你能把他搞到手,我扶你当她侧妃。想清楚哦,别看他现在是个闲散王爷,有朝一日鱼跃龙门,也未可知。只是那时候要上位就难了。”   她说的郑重,清婉不由得红了脸:“大当家,九爷除了您……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   正谈笑间,沈小王爷着了件单衣,青丝披了满肩,就这么行了进来:“逐离,本王睡不着,陪你一起看账本吧。”   殷逐离摇头叹息:“心肝儿,我是想睡没得睡,你是能睡不想睡,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些。”她将沈小王爷抱在怀里,见他精神不济,知道他仍想着曲流觞的事,恐他睡不好明日会头疼,只得吩咐清婉换了壶有助睡眠的怡神茶,喂沈庭蛟喝过了方继续看着册子。   沈小王爷倚在她怀里,不多时便觉得眼皮沉重。殷逐离将他哄睡了,抱到书房里间供休憩的美人榻上,轻轻替他掖好被角。   待安顿好沈小王爷,她仍然在房中看书。不多时却又有人来,她抬头,只见唐隐推门而入,一脸怒容,他同殷逐离说话倒一向开门见山:“曲流觞在山南道坠马而亡,他骑术上佳,发生这种事,死因绝不简单。你老实告诉我,这事和你有无关系?”   殷逐离一脸讶色:“师父何出此言?”她替唐隐斟了茶,正色道,“师父,若真要论起来,曲流觞还算是我兄长,我害他作甚?再说了,他远在山南道,我日日同九爷在一起,就算是我有这心思,也没那时机吧?”   唐隐接过茶,在书桌前坐下来,见她神色坦然,心下略安。他饮了半盏茶,语重心长地道:“逐离,你小的时候师父也年轻,第一次为人师,也不知如何教导于你。只是你母亲与师父……故交一场,为师日夜惶恐,总担心负她期望。”唐隐重又续了茶,他极少在殷逐离面前提到殷碧梧,但每次提及,总是神思恍惚。“逐离,不管曲天棘曾经做过什么,他始终是你生父。天地君亲师,子不言父过方是伦常。你虽然自幼长在殷家,但曲家兄妹三人始终是你的血脉亲人,上一代的恩怨,不需要你来背负,明白吗?”   殷逐离一本正经地点头:“师父教导,逐离谨记。再者逐离也从未言过曲大将军的不是之处,师父您就放心吧。”   话毕,她心里却也暗暗琢磨,自家师父这般态度,若他知道曲流觞的死因,不知会如何盛怒。想来曲家的事,还是瞒着他方好。   她这厢想着小心思,那边唐隐却现了些困乏之意,他微皱了眉,又饮了一盏茶,方握了殷逐离的手:“其实,师父一直很后悔,这些年没有照顾好你,什么事都要你自己扛着。”   殷逐离站在他身边,语声带笑:“师父怎的又说这话。我既然接手殷家,总有些事是需要自己去抗的。”   唐隐微点头,只觉困意袭来,头脑中一片混沌。他不由自主地伏在桌案上,殷逐离一怔,许久方想起那茶是助眠用的。   她叹了口气,找了件裘衣替他披上,重又在案前坐下来。然而那些册子的笔墨都变得复杂无比,她心思纷杂,完全不在这些纸页上。有顷,她抬头望向伏案而眠的唐隐。   那天夜里书房烛火通明,唐隐一梦沉酣,睡相宁静安稳。他教导殷逐离十五年,自她八岁那年之后就一直陪着她,极少外出。如今他已将入不惑之年,只是那眉宇之间越发恬淡沉稳。他是个方正君子,平日里总教育殷逐离要端正行事,正直做人。殷逐离一直想这前半生如果没有他,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若工笔,描摹那英挺的眉目,往事历历在目。   小时候她总是调皮,一被殷氏揪住就往唐隐的归来居跑。有次半夜里晚归,殷氏怒行家法,打到一半她落跑,钻进了唐隐的被窝,蹭的唐隐的白色里衣上全是斑斑血迹。唐隐找柯停风替她上药,而后在榻边守了她一夜。   第一次学骑马摔下马来,差点葬身马蹄。殷逐离至今仍忘不了当时唐隐的脸色,说是魂飞魄散也不过如此了。   八岁那年殷逐离杀了她的舅舅殷子川,殷梦鸢抽了她一百鞭,罚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是第一次唐隐没有护她,他教会她两个字——担当。而她学会了忍耐。   她的童年早已数不清挨了多少鞭笞,跪了多少夜祠堂,到最后连背上的伤痕都模糊变淡,殷逐离只记住了临溪水榭陈年的月光,和冷月下容光温醇的唐隐。   唐隐是她生母殷碧梧的追随者,传说二十多年前他在一年间十二次求娶殷碧梧,于是被殷碧梧连拒了十二次。殷逐离比谁都明白他对自己的好来源于另一个女人。她亦比谁都清楚恋师是悖伦背德的事,她一直很清醒,像唐隐一样清醒地沉沦在一场自己编织的绮梦里。焚身不悔,甘之如饴。   这些年她挥霍着他的宠爱,而他总是微笑着摸摸她的头,任何过错,即使是八岁那年殷子川的死,殷梦鸢半生耿耿于怀,他都原谅。为此唐家同殷家一直不和,唐家也是个书香世家,走了个殷碧梧又来个殷逐离,他们总认为殷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转世。   殷逐离倒是不同唐家人计较,听过笑过也就罢了。后来两家矛盾越演越烈,唐隐也就尽量避免让殷逐离同他的家人见面。他多住在殷家大宅,抽更多的时间陪伴殷逐离,看着她慢慢长大。   许是会议黏稠,而烛火太温柔,殷逐离搁了笔,起身行至唐隐身边,倾身握了他粗粝宽厚的手,虔诚地亲吻他的指尖。她只是一个千里朝拜的信徒,踏破来路,寻找所谓净土。可是进不去的,因为她自己,只是一件沾满风尘的俗物。   那纯净如月的净土,岂容她玷污?   她吻过他的指尖,些许痴念,终不过妄念,提之无用。   长久的静默之后,突然书房的门一声轻响,殷逐离警觉地转头,只看见一个人影快步离去。她起身,将书房里的暖炉拨得更旺一些,慢吞吞地行出房门。   四月晚春,海棠和郁金香竞相开遍。月如银钩,她行至书房外的花园,只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正站在一株梨树下。极寒之后,梨花也开的晚,如今枝头犹自花开如雪,层叠熙攘。   殷逐离缓步行近,语声淡漠:“翠珠,何故深夜到此?”   那果是沈庭蛟的贴身侍女翠珠,此时她手持一支梨花,语声略有得色:“王妃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当不会不知道奴婢此行的目的吧?”   殷逐离神色玩味:“你待如何?”   翠珠冷哼,殷逐离入府之后虽然从来没有苛待过她们,但她心中难免愤恨——为什么有人可以一出生就锦衣玉食、处处高人一等,而自己一出生就必须为奴为婢,处处看人脸色?   她握了那支梨花缓缓走进殷逐离,语声娇俏:“王妃,您同唐先生的事,我可以什么都不说。您喜欢谁是您自己的事,婢子也不想干涉。”   殷逐离神色温柔:“所以呢,你想交换什么?”   翠珠击掌赞叹:“娘娘果然是冰雪聪明,其实婢子所求极为简单。婢子当初伺候九爷的时候,太妃娘娘说好的,只要王妃一进门,就让九爷收了婢子为侍妾。”   殷逐离恍然大悟:“果然很简单。”   翠珠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不过既然今日出了这事,也是婢子的福气。连张齐氏那样的女人都能做个侧妃,婢子做个侧妃,不过分吧?”   殷逐离低笑,声音明澈若小河流水:“不过分,半点不过分。”   那翠珠便趾高气扬起来:“那么,明日,婢子静候王妃佳音了。王妃切莫失信,婢子这嘴可不怎么紧。如果九爷知道王妃心里一直念着唐先生……啧——”   她话未落,殷逐离突然凝眸看向她身后,眼中水色宛然:“九爷,您如何起来了?”   翠珠一惊,顿时回头。殷逐离快若闪电,右手捂了翠珠的嘴,左手摁住她的肩膀,将那粉颈猛地一拧。翠珠闻得一声骨骼断裂的轻响,犹自不知发生何事,只听见殷逐离的声音,幽冷如这四月的弯月:“天真!”   翠珠未做任何挣扎便倒在地上,殷逐离挟了她行过满园繁花,来到湖边的假山旁,将她犹带余温的尸首绑在一块大青石上,连人带石沉入湖中。   事毕,殷逐离在湖中净了手,扯了方丝帛静静擦拭,缓缓道:“人往高处走本没有错,只是你想做九爷的妾室,便该在九爷身上多下功夫,跑我身上来下功夫算怎么回事呢?”   她拭净手,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回了书房。   次日,福禄王府捉住细作一个,原因是他看到福禄王画的春日图,又听人念了旁边那首“爱你骂我的声音儿好,爱你打我的手势儿娇”的歪诗,不由得对同伴赞道:“我们家王爷对王妃可真是好啊……”   话毕,被捉住暴打,众家仆怒道:“二柱子在福禄王府做了半年工,怎么可能不知道府里情况,这诗一看就知道是王妃题的!”   结果经一番拷打,这厮还真是沈庭遥所派,冒充二柱子混进王府来的。   ……   那时候殷逐离正在陪沈小王爷用餐,府中家奴小何来报:“九爷,翠珠也不知去哪儿,整个府上都没找着她。”   沈小王爷喝着粥,不以为意:“估计又去哪里疯了吧,待她回来看爷不收拾她!”   殷逐离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温言道:“今日曲大公子的灵柩运回长安了,稍后我同你前去吊唁。”   沈小王爷微微点头,神色间颇有些黯然。殷逐离拭净他唇边的汤渍,轻声叹气:“九爷,逝者如斯,不必耿耿于怀。”   曲流觞身死之后,曲天棘仿佛一夕苍老,曲夫人魏氏卧床不起,病势时好时坏。殷逐离陪沈小王爷在灵堂前上香吊唁,偌大的太师府竟然分外冷清凄凉。   沈庭遥居然也到了,一方面自然是吊唁亡者,第二方面却是探视曲天棘。曲天棘亲自迎至门口,他心中明白,如今的局势又大有不同。曲怀觞同沈小王爷历来较好,先前他常年在外,对其疏于管教,再加之曲流觞甚的他意,是以一直也就放任曲怀觞。   然而现在他只剩一子,待他卸甲归田之时,沈庭遥又如何容得下曲怀觞?且如今殷逐离是他的骨肉已人尽皆知,沈小王爷之势想必已令他坐立难安,他如何又能放心曲家?   君臣二人入了内堂,曲天棘神色严肃,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沈庭遥本就多疑,自家兄弟尚思谋着斩草除根,何况是对他一个外戚。   “王上,当年微臣同殷碧梧确实成过亲,但那是先帝授意。当时行军缺粮,先帝不得不借助殷家财力。然则先帝亦知道殷家财力过于雄厚,早晚会成王朝的心腹之患。她今日能助沈征讨北昭,难保他日不会另拥新主。故而先帝下旨,一旦启出宝藏,立即将其斩杀。”当年之事娓娓道来,他并无愧疚之色,自古兵不厌诈,行差踏错者终将付出代价。“先帝攻入长安之后,微臣想着事情再无变故,诛杀了殷碧梧。但殷碧梧此人生性狡诈,微臣与之成婚时,她曾亲手交予微臣两张藏宝图,一张标示的地点在陇西一带,另一张却在万年县。”   沈庭遥坐在王座上,一直静听,这些不光彩的历史,正史上自然不会记载,皇家也极少提及。往事历历在目,曲天棘目光冷硬:“先帝自天水城起兵,自然先就近启出了陇西的那一处宝藏。当时大家都未曾留意,事后想来方觉蹊跷,那宝藏数目,恰好足够先帝攻入长安,也就只有她这样熟知物价又精于计算的商贾能将之掐算的这般精准。”   他握紧双拳,眉头紧皱:“可是那一日,就在微臣杀死殷碧梧,要带兵围剿殷家的时候,先帝突然派人传报,万年县根本就没有宝藏。那张藏宝图是假的。”   沈庭遥也微微点头:“这殷碧梧想来也是个人物,她早想好退路。”   曲天棘点头,提起殷碧梧,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受。毕竟同床共枕了数月,不管真假也曾一度恩爱。但有些事已经做了,不管对错都无法挽回,何必后悔?   “她令先帝有钱起兵却无钱治国。先帝建立大荥,而北昭国库分文也无。他若此时动摇殷家,局势必然动荡,届时豪强四起,他却再无作战之力。是以他必须依靠殷家平稳物价,就算是这些年,朝廷对殷家也是多有借贷,以供休养生息。”曲天棘似乎又回想起建国之初的满目疮痍,许久方道,“先帝想得知另一张藏宝图的下落,命我等须留活口。然传令将士来时已晚,倒是余下她的女儿曲凌霄,也就是如今的殷逐离。”   沈庭遥想不到先辈还有这样的纠葛,不禁紧皱了眉头:“如此说来,沈家同殷家还有世仇。”   曲天棘自然要说出他的最终目的:“严格说来,其实是曲家同殷家有世仇。臣杀死殷碧梧的时候,曲凌霄在场,后殷梦鸢将其带回殷家抚养,改名殷逐离,后来竟然令她执掌殷家。王上,即使她确实是微臣的骨血,她与微臣亦有杀母之仇,且又在殷家人手上长大,岂会同微臣一条心?微臣受先帝知遇之恩,又蒙王上厚爱,岂可生背主之心?请王上明鉴,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沈庭遥心下略安,如今形势重又明朗,曲天棘手握重兵,殷逐离富可敌国,若二人联手,他这个帝位想坐稳谈何容易。他自然要先稳住曲天棘:“朕如何会怀疑自己的岳丈?爱卿只管放心。”   曲天棘心下略安,这是一着险棋,但曲流觞之死确实损了他的心神,他必须要极力博取沈庭遥的信任,保住曲怀觞。   曲府院外,殷逐离挽着沈小王爷打算离开,曲怀觞匆忙赶来。他很是病了几日,如今也是刚回曲府,曲天棘倒是没让他替兄长守灵。   见他行来,殷逐离颇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曲怀觞神色略显惊慌,悄悄将殷逐离拉到一边:“爹是不是发现大哥的死因与我有关了?”   “嘘。”殷逐离竖了食指示意他噤声,低声责备,“你也太鲁莽了,这是岂是可随便挂在嘴边上的?”   曲怀觞站在花下,脸色苍白:“我这些日子总是梦见大哥,爹已经认出大哥的马是食了戮草以至于突发癫狂。”   殷逐离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语笑嫣然:“你就放心吧我的兄长,他不是个糊涂的人。曲大公子的死他自然怀疑,不过不要说他怀疑,就算他知道曲流觞是的蹊跷,他也绝不会去查!绝对不会!”   曲怀觞手心里全是冷汗:“你不知道爹的为人,他若发现,我……”   殷逐离止住他的话:“你傻啊,他现在就剩你一个儿子了,知道吗?如果他真去查,自然能查出来,但是他能怎么样啊?杀了你给曲流觞偿命?”她轻笑,“不可能。他同样只有装作不知道,一辈子埋在心里。所以他根本不会去查,不管曲流觞是怎么死的,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了,他得保住活下来的。”   曲怀觞将信将疑,殷逐离拍拍他的肩:“晚上不要随便出府,沈庭遥现在视你如眼中钉,你很危险。”   曲怀觞还是有些恍惚:“逐离,我还是觉得害怕。那天大哥的血流了满地,他……从小到大他对我虽不十分亲近,却也从来不曾薄待,我……”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淡笑着劝慰:“无毒不丈夫嘛兄长,你看看曲将军如今的赫赫声名,也不知是踩着多少人的尸骨爬上来的。你记住,大公子的死只是一场意外,是意外,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要怪就怪那马不该乱吃草!”   “没关系?”曲怀觞低声问。   殷逐离回答肯定:“对,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神色稍定:“那下一步怎么办?”   殷逐离沉吟:“这几月我经常带着九爷前往各地查看铺面盈余,宫里已经不再防备,随时可以离开长安。你这边能调拨多少人?”   灵堂外无旁人,殷逐离扯着一片绿叶,语调平缓。   曲怀觞皱眉:“爹爹的人我调不动。”   殷逐离自怀里摸出一张通兑钱庄的存根递给他:“买一批军械,悄悄运往天水。曲将军必须起兵。”   曲怀觞大惊:“大荥不允许私购军械,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殷逐离笑:“兄长,开弓哪有回头箭呢?你要知道,如今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殷家如今是大荥首富,你是曲家独子,待将军百年之后,沈庭遥会容得下你我?将军与我们不同,若不这般,他断然不会起兵。不过放心吧,他只能站在你这边的。”   曲天棘和沈庭遥出得院子,恰见殷逐离和曲怀觞在一起。曲天棘面色不悦:“怀觞,还不去看望你母亲,同闲杂人磨蹭什么?”   曲怀觞匆忙离去,殷逐离也不以为意,回身揽了沈小王爷,行出曲府。沈小王爷轻声问:“你和怀觞说什么呢?”   殷逐离亲吻她的脸颊:“他好歹总算是我兄长,我安慰他两句也应该。”   沈庭蛟点点头,殷逐离扶他上了马车,突然问,“九爷,你觉得你皇兄如何?”   沈庭蛟微蹙眉头,自上次宫宴一行之后,他就不常提起沈庭遥:“他……不如和。”   殷逐离揽了他在怀里,见他情绪不好,又倒了热茶给他:“九爷,五爷、六爷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若我们再不自救,要不了多久,就轮到我们了。”   马车开始行回王府,殷逐离点到即止,拥着他闭目养神。   局势慢慢变得微妙,宫中沈庭遥亦觉得这风平浪静之下,其实已然暗流四起。朝中,他开始提拔国舅傅朝英,试图削弱曲天棘。不说他,但是殷梦鸢亦察觉殷逐离同曲怀觞来往密切。她破天荒地派人来召殷逐离。   殷逐离行至殷家大宅,殷氏难得没有在佛堂念经。她坐在丹枫明月阁的红木太师椅上,右手握着纯金的龙头杖,神色严肃:“殷逐离,从小到大,我将你视如己出,但你始终不是我的骨肉,当年我姐姐死的不明不白……”   殷逐离不待她继续说下去,仍浅声道:“姆妈放心,逐离日夜牢记,不敢相忘。”   殷氏顿了顿拐杖,眼中已涌出泪来,情绪渐渐激动:“就算我们殷家乃商贾之家,此生再不能向他寻仇,但是殷逐离,我绝不许你认他。你要知道他是你的杀母仇人,这些年你所受过的苦痛孤独,都是因为他!”   殷逐离上前替她捶腿,神色平淡:“姆妈多虑了,逐离的祖宗在殷家祠堂。”   殷梦鸢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殷逐离躬身出去,她同殷梦鸢表面情同母子,私下里却关系冷淡,一则因为她是曲天棘的女儿,二是因为八岁那年,他杀了自己的舅舅,殷梦鸢和殷碧梧唯一的弟弟殷子川。   那时候年纪小,做了坏事也不知道隐藏,被鞭一百,带着重伤跪了三天三夜银价祠堂,却奇迹般没有死。无父无母的人,若想活下来,至少总得比旁人扛得住些。只是噩梦的滋味非常不好,那以后唐隐不再远游。   临溪水榭。   唐隐盘腿坐在桃树下垂钓,旁边油桐花开遍,春草上落花层叠如覆雪。夕阳晚照,红霞谈过桃树的碧叶青果,萃染了半身青衣。殷逐离拎了两坛酒庄送给她的千年醉过来,唐隐也好喝两口,两人在湖畔对饮。那酒入口香醇,殷逐离难免贪杯,唐隐恐她醉酒,将她那坛也倒了大半过来:“听说最近,你同曲家走得极近。”   殷逐离从他手上接过钓竿:“师父都说是听说了,道听途说之言,如何能信?”   唐隐笑着看她胡乱装着鱼饵,她好动,从小到大也没正经钓到过一条鱼。   “逐离,不管你姆妈怎么说,你终究也是姓曲的,若要认祖归宗……也是人之常情。”   殷逐离呷了一口酒,将那钓竿弃于一旁,径直已在他肩头:“师父,他们说当年你很爱我的母亲,是不是真的?”   唐隐脊背微微紧绷,良久复低笑:“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殷逐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以手拨开,“别,你如今已是福禄王妃,便该注意言行,这般举动落入旁人眼中,终归不好。”   殷逐离于是坐直:“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恨曲天棘呢?”   唐隐阖眼靠在桃树上,夕阳将沉,余晖如血,洒落水面一片粼粼金红。他的侧脸逆着光,线条刚毅俊朗,青衫上桐花攒如积雪:“因为仇恨诸事,自有男人去担当,与你无关。”   许是殷逐离旧事重提,他不觉间将整坛酒都饮尽。那千年醉后劲极大,他有些不胜酒力。殷逐离自然也察觉,忙拦了他:“今日不饮了,如果师父喜欢这酒,我让酒庄送些到师父房里。”   唐隐亦觉燥热,将衣领挑开了些许,轻声应:“嗯。”   殷逐离收了酒坛,见他仍倚树而眠,颇不放心,又将他扶起来:“回房去睡。”她不顾唐隐反对,径直将他扶回归来居。他的起居甚为简单,卧房布置也朴素大方。殷逐离将他扶到床上,见他醉的确实不轻——千年醉饮用时大多须兑一半花露,他足饮了大半坛,不醉才奇怪。殷逐离扯了被子替他盖好,见他唇色干涸,不免又倒了热茶喂他。   唐隐闭目饮茶,殷逐离却生了坏心肠,她见四下无人,唐隐又醉的神志不清,不由得缓缓倾身靠近他,当温润的唇瓣相接,多年想死顷刻喷薄而出。他倾身压在唐隐身上。他的气息带着酒香,醇厚甘冽,殷逐离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何来这般狗胆?   唐隐二十余年来未近女色,胸中又燥热难解,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撩拨,他翻身压住殷逐离,唇齿深深交缠,强势而霸道,殷逐离不喜欢这个姿势,这让她想到当年殷子川温热黏稠的血。但此时心头竟然升起一阵奇异的骚动,似蚂蚁爬过一般,有些痒,却又够不着、搔不上。那感觉比用药更奇妙,她抬腿轻轻摩挲他的腰际,视线中只余一团光晕。   唐隐粗粝的指腹在她身上游走,隔着衣物仍然可感其火热,身下某处更是明确宣示他的需要。殷逐离终究神智未失,她如今是沈庭蛟明媒正娶的妻子,唐隐又一向守旧,如果二人真的……他必难堪至极,指不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她贪念这片刻温存,却不得不权衡利弊。她吻过唐隐胡渣零星的下巴,素手向下击中唐隐的睡穴。睡吧师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都没有。   殷逐离回到福禄王府,天色已经很晚了。沈小王爷浑身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袍,懒懒地趴在榻上,小何正卖力地替他推拿。见殷逐离进房,他翻了个身,露出一截光洁如瓷的小腿:“殷逐离,你又喝酒啦?”   殷逐离屏退了小何,宽衣灭烛,自上了床榻。沈庭蛟嗅见她一身酒气,有些不喜。但他必须顺着她,这个女人其实很难伺候,自成亲到现在,他如何不是一直顺着?殷逐离抱他在怀里,那白袍下面他竟然什么也没穿。她压着他用力亲吻,彷佛想将他揉进血肉里。   沈庭蛟吃痛,微蹙了眉。他能感觉今晚的殷逐离格外热情,她的身体一直非常亢奋,并且这种情绪很快就感染了他。他同殷逐离在一起一直蓄意讨好,少有这般全情投入的时候。但那感觉确实太过美妙,他呻吟出声,长驱直入,破开了屏障,在金寨曲径中艰难前行,彷佛被那滚烫的温度所灼,他额际的汗沾湿了墨一般浓黑的长发。他迫切地想要更深入一些,双手几次想要把住她的腰,却终究只紧紧攥了锦被一角。   次日清晨,沈小王爷因一夜“劳顿”,仍趴在殷逐离怀里睡觉,唐隐却自梦中惊醒,他这些年清心寡欲,便是殷碧梧也极少梦到。可昨夜梦中,那起伏的肩胛、汗湿的衣裳,梦中人低浅销魂的吟哦,他在最后看清了身下人的脸,那竟然是一个他绝对不能存半点邪念的人。   满腹春意都惊作了冷汗,他翻身坐起,惊怖欲绝。      第九章 山风满楼      沈庭蛟是个聪颖之人,他对这晚殷逐离的异常一直存疑,曾命小何私下里打探过,知道殷逐离当天是同唐先生一并饮的酒。唐隐?她会这般亢奋吗?他心下狐疑不定。原来这个人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他冷笑,大家都在作戏。   数日之后,曲怀觞大批购买私械运往天水的事被密探传到了沈庭遥耳朵里,他为人本就多疑,知道曲怀觞同沈庭蛟交好,殷逐离更是曲天棘的亲生女儿。虽说两家不和,但终归是自家骨肉,这亲密关系,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他将国舅傅朝英褒奖了一番,道他长年守护国土,功不可没,令其领兵部尚书,又下旨为长公主沈怡荷与傅朝英之子傅云疆赐婚。对军中曲天棘的旧部,大多实行明升暗降之策。   朝中诸臣个个心头雪亮,哪里还嗅不出这其中味道。一时之间,曲消傅长的谣言在街头巷尾弥漫开来。   而府中,沈小王爷在派人四处寻找自己的贴身丫头翠珠。何简面色凝重:“房内她的东西一概未动,不像出走,只怕是遭了意外。”   殷逐离陪着沈小王爷在翠珠的房里转了一圈,其实这事她根本不惧。就算何简知道又如何?他总不能为了一个翠珠和自己翻脸吧?她根本就有恃无恐。   她只是不想让唐隐知道,若是他知晓,少不得又要生气。   福禄王府后园,春光甚好。   殷逐离本是一人对弈,何简一身文士长衫缓步寻来,倒也补了个角。   “看来王上是想转移兵权给国舅傅朝英,大当家莫非是想策反曲天棘?”何简考虑的毕竟比九王爷复杂一些,“王妃,这一招行得险。曲天棘对先皇,可谓是赤胆忠心,倘若他食古不化,死守着忠臣良将的名节……只怕九爷危矣。”   殷逐离品着茶,静观棋局,许久才落子:“他不会,因为他只剩下曲怀觞这一点血脉了。他是忠于先皇,但你别忘了,沈庭遥毕竟不是先皇。沈庭遥不信任曲怀觞,他若不依附九爷,数年之后,曲家香火断绝。那时候……他又如何对得起曲家列祖列宗呢?”   何简抬头望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开,强笑道:“可是曲大将军到现在也没个反应,何某担心……”   殷逐离轻抿了一口茶水,语声带笑:“先生不经商,商人谈大宗交易的时候绝不先问价,因为问价就露了颓势。你得等,等到对方沉不住气,主动谈价的时候,就算是占了上风。”   何简也附和着笑,心里却有几分惊悚——这个女人行事沉稳周密,步步精打细算,即便是算计自己的生父也毫不手软,日后只怕……   见他暗自出神,殷逐离落子时尾指轻拈,偷了他一颗棋:“先生肯定在想,这个女人当真是心狠手辣,日后定要防着些才好。然否?”   何简大惊,此际九爷大事未成,正式需要借助她的时候,万不能得罪于她:“王妃何出此言?王妃与我们九爷夫妻同心,何某又怎敢有这等想法……何某只是觉得……”   殷逐离又借着落子的机会偷了他一颗棋,笑意徐徐绽放,暗淡天光:“先生只是觉得像逐离这样的人生为女儿身实在是可惜,若为男儿,必非池中之物。该你了先生。”   何简落子已无章法:“大当家实在是聪慧过人,何某叹服。”   殷逐离仍是含笑,又偷了他一颗棋子:“先生又矫情了,你定是在想这女人如何得了一点道理便咄咄逼人。”   何简已满头大汗:“王妃不可再戏耍何某了。”   殷逐离没有再说话——那盘棋何简已经输了。   最近军中将领调动频繁,曲府也不安生。   “将军,您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曲天棘的书房,十几条汉子并排而立,没有点灯,黑暗中声音虽低却透露出不能压抑的愤怒。   “我们的人都是腥风血雨过来的,大伙为家为国拼命一生原也不算什么,可是将军,死在敌人的长矛之下我们无话可说,死在自己国主的屠刀之下,你让这些兄弟情何以堪啊!”   曲天棘一向果断,如今却犹豫不决:“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一旦起兵,我们将不再是王师,而是反贼。就算拥立了新主,在史官笔下也是乱臣贼子!”   “将军,”左侧的曲禄也是曲天棘的心腹,此刻亦沉声道,“名节固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都有妻儿老小。我们为大荥流汗流血拼尽了半生,到头来就连自己一家老幼都护不得吗?”   曲天棘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先下去吧,我再想想。”   “将军,机不可失啊!时日一久,永无翻身之日啊!”   “下去!”   大批将领潜入帝都,与太师曲天棘密谋。王上沈庭遥得知后更是大为震怒。但曲天棘在军中声威甚隆,他也不敢操之过急,只得徐徐图之。   曲天棘也沉得住气,他心中明白,目前看来似乎只有投靠沈小王爷一途。但投靠沈小王爷,说白了就是投靠殷逐离。殷逐离这个人城府极深,二人虽有父女之实,却无父女之情。关键时候,这个女儿他指望不上。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走这一步。只是如今看来,沈庭遥已对他失了信任,沈庭遥这个人素来极有主见,宫中曲凌珏说不上话。以曲怀觞的性子,待自己身死,曲家焉有立足之地呢?那一夜,他在书房枯坐了一宿。   这几日最为忧心的便是何简了,他多次建议主动联络曲天棘,曲天棘是沙场老将,军人的骨头总是特别硬,很可能拉不下这层脸面。但殷逐离仍是整日里打理着殷家的生意,偶尔带沈小王爷听曲踏青,吃得饱睡的香,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偶尔何简问急了她就笑:“我有什么可急的呢先生,若是曲大将军决心愚忠到底,最终我也可以安安分分地做这个福禄王妃。好吧,如果哪天九爷不在了,我下点功夫,要入宫为妃也不难。曲家倒了,曲凌钰肯定待卜安文,我费点心,弄个皇后当当也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事。我有什么事操心的真是……”   气得何简打跌。   黑云压城,长安城情势越来越紧张。   二更时分,云天衣派人来请殷逐离,说是天衣坊有主雇想见她。殷逐离进到天衣坊后院,便见着曲天棘大将军。他坐在圆桌旁,右手托着茶盏,姿态优雅,虽然等候了许久,却不见丝毫浮躁之状。   见殷逐离行来他甚至没有起身,反倒以主人之态相迎:“坐。”   殷逐离含笑,也未同他计较,自在桌边坐下,云天衣亲自奉茶,并未让外人得知。   “殷逐离,”曲天棘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我可以扶九爷登基,但是有个条件。”   殷逐离并不着急:“你我难得同席,先不谈他事。天衣,让人准备一桌酒菜送来,不可怠慢了将军。”   云天衣同她可没那么拘谨,应声之后便退了下去。曲天棘抬眸看她,时日太久了,他已经忘记了殷碧梧的模样,记忆中只留下她谈笑自若的神采。他上过一次当,眼钱殷逐离这般淡然的模样,总令他心生戒备。   他的话仍是不留情面:“我与你本无事可谈,我可以助福禄王登基,但是我需要一道免死金牌,可以确保我曲氏一门世代平安。”   殷逐离捧了茶盏,沉吟了片刻,仍是微笑:“将军此言荒谬了,殷某出身商贾,又是个妇道人家,如何能给将军这样重若泰山的允诺?”   曲天棘心知她还在等时机,不免暗叹商者狡诈:“殷大当家,你究竟想要如何?不要忘记,唇亡齿寒。”   云天衣动作极是迅速,不消片刻已经端了酒菜上来。他知道今日形势紧张,连上菜也是亲力亲为。   殷逐离夹了一块鳕鱼肉片到曲天棘碟子里,颇为歉意的模样:“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过你长年行军打仗,对饮食怕也不会太讲究,勉强用些吧。”   曲天棘逼视她,片刻方问:“你就是想策反我,以报当年杀母之仇,对吗?”   殷逐离笑意浅淡:“若将军执意愚忠到底,没有人可以策反您。至于弑母之仇嘛,这么多年了,谈不上复仇。殷某事商人,商人为利而为,皇后的威风可比福禄王妃毕竟大上许多,不是吗?”   她如此真诚,曲天棘反不知当如何质问。   二人一直盘桓到三更天,殷逐离什么也没应下,曲天棘如同白来一趟。他心中清楚,这家伙实在削弱他的实力,也是在等一个时机。沈庭遥将他逼得越狠,他手下的将士就会越愤怒,这股怒气如同士气,彻底将沈庭遥列为他们的敌人。   而他,也只有在走投无路、自顾不暇时,才会毫无保留地扶持沈庭蛟,而不是篡位自立。她养一头狼,一定要把这头狼饿到半死不活,刚好能够为自己办事的时候再喂它一点吃食,免得反噬了自己。   商人,本就是精于计算的东西。   两日后,沈庭遥下诏,令沈小王爷前往洛阳巡视民生。殷逐离和何简都知道他对沈小王爷亦生了杀心,也都万分凝重。   次日夜,曲天棘第二次同殷逐离密谈,这次倒是没了任何要求——他的部将几乎都被削去了权职,领了份闲差,甚至有些平日里不知收敛的被翻出了旧账,弹劾、下狱者大有人在。曲天棘自身或许不惧,但他曲家就剩下这一点血脉,他必须为曲怀觞日后打算。   殷逐离虽然不可靠,但总得先解了眼前燃眉之急。   军人讲情义,主帅虽然调职,旧情仍在。他若得粮草支持再登高一呼,颠覆王权并非妄想。可殷逐离仍在拖延。她对着棋盘发呆,如今沈庭遥还保留着两份颜面,但战事一起,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捉拿殷氏全族,断绝反军粮饷供济。   而殷氏一族数千人,就算护得再周全,要想不损一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此事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她不得不深思熟虑,步步为营。   广陵止息,羊皮地图铺展在玉案上,丘陵平原尽收眼底。殷逐离以手指天水郡:“这里有先祖曾埋下的一处宝藏,”她望向曲天棘,笑意顿起,“正式当年家母换掉的那张地图所载的位置。十五年,物是人非,唯将军仍然风华正茂,实在是令人感慨万千。”   曲天棘面色微沉,对她的调侃全不理会:“天水郡隶属陇西,陇西一带有我部驻军十五万之众,其中金城县城防更是固若金汤,倘若据陇西起兵,虎视长安,则大荥天下,指日可定。”   他语态镇定,波澜不惊,心中却有些惊疑——这处宝藏所在的位置,竟然如同算准了大荥会有今日一般。   殷逐离也在仔细看那地图,周围数十名将领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并不将她看在眼里,但苦于粮草都需要殷家提供,不愿得罪而已。   殷逐离沉吟了许久,手缓缓按在玉案上:“一切完备,但总感觉略欠声势。”她转目看向曲天棘,“若是将军再拟一道先帝遗诏,就称沈庭遥弑父逼宫,名位不正,诛杀手足,伦德败坏。此谣言一出,不论真假,可令民心向背,也算是师出有名。”   提到先皇,曲天棘面色略沉,半晌仍是轻声叹道:“罢了。”他食指微曲,轻叩了叩桌上的羊皮地图,又似不经意地道:“只是若战事一起,王上必定要制住殷氏一族,你倒是可以随我同行,这些族人怎么办?”   殷逐离含笑:“成大事,岂可无牺牲呢?”   这话倒是颇令曲天棘意外,他眼角略瞥过殷逐离,不再说话。   待曲天棘一行人出了广陵止息,郝剑便止不住担忧:“大当家,曲将军这句话倒是说得不错,倘若殷家倒戈,沈庭遥如何肯放过殷氏族人呢?”   殷逐离抬眸看他,半晌方笑道:“郝大总管,殷家并非倒戈,只是殷逐离心生反意而已。若是在以往,沈庭遥定会屠戮殷氏全族,但现今他的敌人已经太多,他顾不过来。我若一走,殷家还有姆妈,姆妈与曲天棘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何肯助他?何况到时她恐怕已连我一并恨上了,自然是要鼎力相助于沈庭遥的,沈庭遥同她示好还来不及,又如何会仓促之间诛杀殷家?”   郝剑恍然大悟,随机又失声道:“大当家同老夫人争执不和,就是为了给王上一个分裂殷家的机会?”   殷逐离轻叩玉案,郝剑发现她身上真的留着曲天棘的血,二人不经意间的神色姿态,惊人地相似。   此时殷逐离却现了些为难之色:“如今真正令我为难的,就是如何说服师父。他性情刚直,宁折不弯。要同曲天棘合作,寄人篱下以保性命,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没有可能。这一次,只怕不仅要同姆妈决裂,同他也……”   她以手支额,现了些许疲惫之色。   洛阳一行之前,按例要先入宫见驾,看看王上还有没有旁的嘱托。殷逐离挽着沈小王爷入了宫,马车在皇城外停下来,二人入内,自又是一番繁礼。及至午时,沈庭遥设家宴,一行人在玉兰苑用膳。区凌钰性子直率,同殷逐离自是无多余的话。一桌人各怀心思,待席罢,沈庭遥借春荒向殷家借粮为由将殷逐离召至御书房议事。   殷逐离自是不能驳他,起身离开。沈庭蛟原是去椒淑宫陪着何太妃的,但他早早地出了椒淑宫,在外面四处溜达。他虽然是闲王,毕竟也是王爷,宫中也无人拦他。   沈庭遥召殷逐离自然不是去御书房,五六月份正是繁花争艳的季节,牡丹、天竺葵、四季海棠争奇斗艳,二人沿着白石小径行至蓬莱池边。   沈庭遥解了池边榕树下停泊的一叶扁舟:“陪朕泛舟吗?”虽是邀请,更等同于皇命。殷逐离负手望了他一阵方笑道:“王上有旨,草民自是不敢不遵。不过王上与草民泛舟湖上,不带九爷……似乎于理不合吧?”   彼时莲叶微舒,暖暖的风贴着水面而来,挟裹着淡淡花香。沈庭遥回望她,面上淡去了笑意,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好不容易得在一起,能不提这些扫兴的事吗?”   殷逐离终不再言,举步登舟。他神色方才缓和下来,自划了浆,往莲叶深处行去:“这一身礼服碍眼的很,以后能不穿便不穿吧。”   他语气阴沉,殷逐离自然觉出,是以并不激怒他:“草民遵旨。”   见她神色疏淡,沈庭遥微微叹气:“逐离,最近长安的形势你是知道的,待曲家实力稍减,朕的皇后……随时可易主。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殷逐离抬眼望着舟下浩瀚烟波,入目间碧梗千行、荷叶如潮。   “草民一介商贾,朝堂政事,不敢妄议。”   见舟行渐远,彻底没入荷中,附近再无他人耳目,沈庭遥停了摇桨的手,缓缓靠近她:“逐离,朕也是身不由己。你殷家祖训,女子不为妾,朕即使有心,也是……”他抬手,指腹划过她的脸颊,“但是很快了。”   殷逐离抬眼看他,竟隐隐觉得他有几分可怜,神色却依然淡漠:“王上邀草民前来,就是为了念叨这些?”   “不,”沈庭遥继续行舟,“前方有一处安静的所在,你定然也会喜欢。”   蓬莱池中又有岛,名作蓬莱仙岛。殷逐离随沈庭遥泛舟而至,抬眼一望,只见岛上翠竹环绕,花团锦簇,更有杜鹃花临水怒放,硕大艳丽的红花醉卧于绿叶之中,掩映着渺渺碧波,炙热癫狂。   踏足其间,如同徜徉花海。   殷逐离微怔之后,仍是淡然:“想不到这纷扰宫闱,还有这般景致。”   沈庭遥自系了舟,伸手揽在她腰间:“这岛朕从未带嫔妃来过。”见殷逐离斜睨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他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隔着衣袖握了她的手臂,“陪朕上去走走。”   殷逐离知他为人,略皱了眉仍是与他上得岛来。二人一路行至岛中心,见其上一间木屋,造型精巧,檐前几串骨制的风铃随风低语,如同深山溪畔的一处桃花源,忘却了尘寰。总不好叫他失望,殷逐离面上带了丝笑意:“此处倒是可媲美广陵止息了。”   沈庭遥握了她的手,与她步入小屋,里间陈设也极简单,屋中设一矮几,左边设琴案,上置一方文武七弦琴,墙上挂手工编织的挂毯,旁边还放了一张美人榻以供小憩。此刻二人入内,孤男寡女,这榻便显出几分暧昧的意味。   沈殷逐离随他在矮几边坐下来,见桌上有茶具,也便摆开来,拿了旁边火石准备烹茶。沈庭遥静静注视她,半晌方道:“一直见你腰间系笛,却从未听你吹过,今日能为朕破例吗?”   殷逐离轻抿嘴角,勉强算是一笑:“恐怕是要令陛下失望了,逐离并不会吹笛。之所以一直系笛,不过是因为此物乃家师所赠,不敢稍离。”   沈庭遥也不勉强:“那么朕为逐离抚琴。”   殷逐离自是不能推辞,他在琴案旁坐下,开始抚琴。   蓬莱池边,百花摇曳,草木蔽影,一人作了后宫嫔妃的打扮,正匿于一株月季花畔拨枝而窥。待池中舟行不见,她回过身来,惊觉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个人,此刻正似笑非笑低打量她。   “庄妃娘娘,”来人轻启檀唇,声若珠玉,“方才在看什么呢?”   庄妃这才省过神来,面上惊慌之意渐退:“原来是九王爷,本宫失礼了。”她对这位柔弱的九王爷倒是不怎么放在眼里。此刻见到来人是他,心中反倒是松了口气。   那时节秋海棠开得极盛,玫瑰与月季斗艳,沈庭蛟于一片红花绿叶中垂手而立,肌肤莹白通透,眉目淡若烟雨,唇却饱满丰盈,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尊贵中透出几分单薄。那眸色里似含万种风情,眼角微微一瞥,便令人心曳魂摇。   庄妃年纪亦不大,当下便有些失神。她原本急着想将此事告诉曲凌钰,想不到王上同福禄王妃之间竟然这般不清不楚。曲凌钰性子单纯,又长着其父的势力,专宠于后宫。若是知晓此事,怕足以闹个天翻地覆。倘若帝后不和,倒是其他人的机会……   但此时她却有些不舍得走了,只定定地望着一片花海之中的沈庭蛟。这般品貌,如同九阙谪仙,却又带了说不出的阴柔,凄绝艳绝,令人心生毁灭的欲望。   沈庭蛟眼帘微抬,迎上她的目光,开口时音色仍清冷不染半分尘俗:“庄妃娘娘为何如此看着本王呢?”   他缓缓近前,艳色勾魂摄魄。庄妃只觉得他每走近一步,自己心跳就加快几分,而那沈小王爷犹自不觉,倾身靠近了她方柔声唤:“庄妃娘娘?”   庄妃惊惧之下就欲后退,冷不防他伸出手来,那手软柔,五指修长,指尖略带了浅红,骨肉均匀,不见一丝瑕疵。她察觉此时这沈小王爷有异,但心中被这一抹柔艳所迷,任他伸手摘了自己发间的金钗,长发如水般倾散在肩头。   她脸颊红晕渐重,正欲开口,眼钱一抹金色的流光,她不可置信地抬头,见那沈小王爷仍是嘴角带笑,眼中温柔欲滴:“庄妃娘娘,本王与王妃感情不稳。凌钰又是个直率的性子,今日之事如若传扬,必闹得尽人皆知。”他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浓情蜜意,字字温柔缱绻,“本王是个闲王,既得罪不起皇兄,又惹不得王妃,如此……您又何必令本王为难呢?”   庄妃张了张口,喉头却只有咯咯之声,献血自喉头喷涌而出,浸透五指,滴落花间,艳若海棠。她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喉咙,一手颤抖着向他伸过来。他似乎见不得那般血腥,微蹙了眉,缓缓后退一步避开,庄妃在花间垂死挣扎,半晌终于再不见动静。   沈小王爷身上依旧纤尘不染,倚立花海时如同花中精魅。他在花间站了片刻,见她确实已气绝,方弃了手中金钗,自出了花丛,觅舟行往蓬莱池。   沈庭遥音律造诣自是非同一般,而若论宫、商、角、徽、羽。殷逐离也是个行家。但她这个人从小到大应对各种主雇,习惯了逢场作戏。即使是最痛恨的事,也早已不可能现半分不耐之色。戏作久了,真正能够打动她的东西便很少。   是以不论面前的琴声是空灵幽绝,还是魔音穿脑,她都能作为一个最优秀的聆听者。你瞧着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都是认真细致,实际上她的心思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处了。   待一曲终了,她的茶也凉的差不多了。她捧着杯行至沈庭遥跟前,沈庭遥接过茶盏搁在案上,倒是握住了她的手。   粗粝的掌心摩挲着殷逐离的手背,沈庭遥目中隐现赤色,缓缓将她拉至身前,以唇轻吻她的五指:“殷逐离……朕对你也算是费尽心机,你万不可负朕。”   殷逐离心思几转,此一弈胜负难辨,她不能得罪沈庭遥。总得让他对自己存三分念想,为日后留个后路方好。但如今看来,要吊住他的胃口,这一次还真不能拒他。   她有轻微的洁癖,又因着少时不太美好的记忆,对男女情事极为单薄。平日里沈小王爷天真纯洁,她尚需药物助兴,何况是对这位后宫三千的王上。她几番犹豫,沈庭遥已经顺着衣襟抚上了她的腿,喘息声更重了些:“不就是正宫之位吗,你等着,不出一年,朕便以帝后之礼迎你。”   殷逐离沉吟不语,即使是商人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出卖的。如果唐隐知道这事,不被气死才怪。可是如果今日拒他,一旦沈小王爷失败,殷家将无路可退。   见她毫无反应,沈庭遥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正值此时,黄公公的声音响起:“九王爷,王上同王妃在岛上谈事,你不可硬闯!”   沈小王爷明显不买账,还未系舟就高声嚷:“皇兄!皇兄!你看这狗奴才竟然打我!”   那黄公公很是委屈:“我的九王爷,小的怎么敢打你。只是王上真的同王妃在岛上谈事,你且待奴才入内通传一声成吗!”   沈庭遥喉头动了几动,见外面实在闹得狠了,方万分不甘地起身整装。殷逐离亦将衣带系好,胃里仍一阵一阵地痉挛。   沈庭遥待情绪平复了一些方道:“你在外面吵什么,进来吧!”   沈庭蛟这才匆忙进来,手里提了只灰不溜丢的鸟儿:“皇兄!方才臣弟在外面捕了只鸟儿,特地取来献给皇兄,皇兄看这花色,看这尖尖的小嘴儿……”   沈庭遥哪有心思看什么鸟嘴儿,冷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方沉声道:“时辰不早了,朕今日也累了,就这样吧。”   话落,有宫人将舟靠过来。殷逐离揽着沈小王爷,登舟离开。   待行至宫道,四下无人了,殷逐离方低笑:“那蓬莱岛景色倒是不错。”见沈小王爷自走自路,她停下来等他片刻,仿佛方才并未发生任何事,她身姿依旧挺拔俊朗,浅笑着同他说些闲话,“这尖尾雨燕一向飞得最快,九爷是如何抓着的?”   沈庭蛟突然扔了手中鸟笼,那鸟儿受惊,在笼子里一直扑腾。   殷逐离只得上前去捡,语带轻叹:“九爷又在生谁的气呢?”   沈庭蛟垂手而立,指甲刺入掌心。      第十章 悠悠我思      出宫之后,王府诸人开始整理沈小王爷这次南巡的行装。   沈庭蛟在卧房里,丫头们收拾行装,他帮不上忙。倒是巧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一个羊脂白玉瓶,娇声问:“九爷,这个是什么?要带上吗?”   沈庭蛟望过去,想起殷逐离说那是避子丸,他顿时红了脸,正要伸手接过去,小玉瓶却被另一只手拿了去。他转头便看见何简,何简打开那玉塞,在鼻端轻嗅片刻,顿时也红了脸,责备沈小王爷:“九爷往日荒唐也就罢了,成亲了怎么竟还留着这些物什?”   沈小王爷一头雾水:“先生,这是……是逐离的。”   他这话一出口,何简却是面色微凝:“王妃?她有告诉九爷这是什么吗?”   沈小王爷红了脸,许久才支吾着道:“她说是避子用的。”   何简摇头,他学易理之术,也通医道,这药的气味、颜色,定是闺中助兴之药无疑。只是殷逐离用这药是何缘故?   他心中疑云骤起——莫非殷逐离的心思并不在九爷身上?   他将药瓶给巧云,命她直接去问殷逐离,并不得提起他曾看过药瓶的事。   巧云领命自去,何简跟沈小王爷说起此事,沈庭蛟皱眉:“先生是说,逐离她对我……从来就没有一丝情意?”   何简拍拍他的肩,语声沉重:“九爷,那殷逐离富甲天下,什么人间绝色她没见过?她若对你真有半分情意,床笫之欢,焉需以药助性?”   沈庭蛟埋头不语,其实他早应该知道的。何简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他说话:“九爷,宫中你两小无猜的青梅,宫外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过都是火中的栗子,一个也不属于你。但是九爷,你想要吗?”他将手搭在沈小王爷肩头,眸中闪烁着智慧的辉光,“若你想要,就要不畏焚天烈焰,伸手去取。”   夜间,殷逐离正和沈小王爷、何简、唐隐一同吃饭。殷逐离察觉唐隐最近总是避开她,只有当沈小王爷在场的时候,他推托不过方才愿意同桌用饭。于是这段时间四人同桌的时候更多些。殷逐离给沈小王爷挟了一只水晶虾,突然小何匆匆来报:“王妃!刚有人在湖中的天鹅嘴里夺下了这个!”   他手里举着一只绣花鞋,侍立于旁的巧云立时就捂住了唇:“这……这是翠珠的!”   何简面色微变,唐隐接过那只绣花鞋看了看,沈小王爷已经起身:“何处的天鹅,还不快带路!”   殷逐离挡着沈小王爷,神色寡淡:“若是在湖中……九爷还是先别去的好。”   唐隐起身,面现阴云:“我同王妃先过去看看。”   殷逐离很自觉地起身,沈小王爷负气:“本王才是这府中的主人!”   他大步前行,殷逐离不看唐隐,静静地跟在沈庭蛟身后。   家仆已经开始在湖中撒网打捞,沈庭蛟也有些急切,殷逐离负手立在湖边。园中芍药被暮色勾勒出浓墨的轮廓,数十盏风灯照得水面波光粼粼。不稍片刻,有人高声喊:“在这里!在这里了!”   沈小王爷大步行过去,殷逐离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前行时瞄过唐隐,正触到他冷厉的目光。殷逐离摸摸鼻子,前方沈小王爷只看了一眼便吐得一塌糊涂。何简急忙扶了他,指挥家奴道:“还不快抬出去,抬出去!”   家奴不敢耽搁,忙将那汤汤水水都抬了出去。何简扶沈小王爷回卧房,殷逐离跟在身后,也欲混走,不想唐隐已经开口:“站住!”他见四周都是王府的人,终是不好发作,“跟我回殷家!”   殷逐离在祠堂跪着,唐隐轻易不动怒,但一怒就不好哄。是以晚上她怕是铁定没饭吃了。   二更时分,正跪的无聊,祠堂门悄悄打开,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殷逐离回头便看见沈小王爷,他仍是着淡杏色的袍子,夜间天冷,外面加了素色的披风,自烛影摇曳间行来,生生的一副美人图。   殷逐离略带了笑意:“你如何来了?”   沈小王爷自解了披风,手里还捧了个油纸包:“翠珠是你杀的吗?”   殷逐离对唐隐心存敬畏,对他可没那么诚实了:“放你娘的屁!”   沈小王爷俊脸涨得通红:“不许放肆!不是你杀的,那先生干吗罚你?”   “你干吗不去问我师父?”殷逐离拿了那纸包,里面是一只烤鸡,她往嘴里塞着鸡腿。沈小王爷四处看了看:“这就是你们殷家的祠堂?倒是比宫里的承天阁还气派!”   殷逐离咽下一大块鸡肉,不断拍打自己胸口:“祖宗住的地方,能不气派吗?我说你不带酒也带点水啊,笨蛋,噎死我了……”   沈小王爷怒瞪:“有的吃已经不错了,还敢嫌东嫌西!”   殷逐离啃着鸡,又碰碰他:“好渴,九爷,给找点水。”沈小王爷不搭理,殷逐离拿脸蹭他,“好九爷,给找点水,回来给你唱曲儿。”   殷家祠堂不准外人擅入,沈庭蛟之前从未来过,是以对这里也不熟,但见她似乎真噎着了,他只得出门碰碰运气。谁知刚一出门,便见前方一人行来,来人自是也望见了他,顿时停了脚步,半晌转身欲走。   沈小王爷忙追了上去:“唐先生,你……”   唐隐不待他说话,弯腰从食盒中拿了壶酒递给他,随机转身离开。沈小王爷见他快步前行,似有不悦,而擅闯殷家祠堂本已有错在先,他也不敢再追上去。望望手里的酒壶,他心中微沉——这唐隐该是多了解殷逐离?看来这事,还真是大有可能。只是唐隐是她师父啊……   回来后殷逐离喝着小酒,沈庭蛟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做了,不多时便有些无聊:“你不是说唱曲儿吗?”   殷逐离伸手揽了他的腰,随手捡了两根鸡腿骨,在酒壶上试音。沈小王爷嫌他手上油腻,拼了命地往外面钻,她却轻声唱:“我将你纽扣儿松,我将你罗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哈,怎不回过脸来?”   那骨头敲击酒壶,声音轻且脆,节奏轻快明朗:“软玉温香抱满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拆,滴露牡丹开。”她带着一身酒气,唇似乎触在他耳边,搔得他痒痒,“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温香腮。”   唱罢,她在他腮边狠狠亲了一口,沈小王爷这才回味过来,想起刚才的唱词,他火冒三丈,立时便从她怀里脱出身来,站起身拿脚踹她。   殷逐离顺势在地上滚了一滚,只是笑。   沈庭蛟气得不得了,又上前狠狠踩了她几脚方怒道:“这是你们殷家的祠堂,你对着满堂祖宗唱的什么淫词秽曲!”   殷逐离趴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们殷家的祖宗,非一般祖宗。你想啊,他们在此寂寞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早盼着听点艳词情曲儿呢。再说了,食色性也,活不活都好,谁还没点需要啊?”   “你!你你你……沈庭蛟只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你这个不孝子,自家先人都亵渎!”   殷逐离以手轻拍他的脸颊,仍是笑不可抑,神色却透了那么一丝郑重:“孝之一字,不是只嘴上说说的。”   殷逐离被罚跪祠堂一夜,她将沈小王爷赶出了祠堂:“回府睡吧,等你睁开眼睛,我就回来了。”   沈小王爷点头,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殷逐离,翠珠是不是她杀的,为什么?那个玉瓶里面的药,真的是助兴的?她心中恋慕的人,真的是唐隐?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其实他就算问了,殷逐离也不会回答。她只会嘻嘻哈哈,又使得他忘了最初的疑惑。他没有回王府,一路行至临溪水榭,那夜月光甚好,桃花开谢,留下婴儿拳头大的青果。月季颇有几分得意,俏皮地往水中探了头,投下一片如火如荼的艳影。   沈庭蛟倚着桃树坐下来,半片花影掩去了形迹。他闭目假寐,想着殷逐离就是在这里长大,这片月光,她不知看过多少回。这时候的沈庭蛟不大像平日里不谙世事、飞扬跋扈的九王爷,他倚着粗糙的树干,颇有些苦恼。   二人成亲之后,同床共枕半年,殷逐离对他也可谓是亲密无间。可是她竟然需要助兴之药才能同他行鱼水之欢。而平日里对这个人始终没有提过半个字,连夜间梦呓也是不曾。   两个人都入了戏,两个人都在戏外。   “大当家说要我和清婉随她去洛阳,怕是明日就得动身呢。”花丛里细细的声音传来,沈庭蛟几乎都快睡着了,猛然惊醒。他心中好笑,隔着花枝望过去,见疏影间一男一女并肩而坐,姿态亲密。他对听壁角什么的也十分有兴趣,这便暗暗躲在一片月季、芍药里。   “大当家吩咐我与晁越这次均不随行,这一别,又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此行恐有危险,不过你随大当家一起,我倒不担心。”   沈小王爷终于听出了这男人是殷家自小培养的家臣廉康,那女的声音压得极低,但殷逐离身边的贴身丫头就清婉和天心,她必是天心了。他浅笑──没想到这二人居然是一对。   “嗯,先生居然在临行前夜罚大当家跪祠堂,真让人担心,”月光浸透花叶,双影相依,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对了,今儿个王府发生了件好怕人的事,九爷的贴身丫环翠珠被人发现死在王府的湖里了。”   廉康明显也是一惊:“不可能,我同晁越轮流护卫王府,如有歹人入内行凶,不可能……”   “你别急啊,我告诉你啊……”天心的声音压得更低,沈庭蛟饶有兴趣,竖起耳朵去听,“这事肯定是大当家做的。”   廉康颇有些费解:“大当家不会无故杀人。”   天心低声道:“自然不是无故了,前些日子,清婉和郝总管在院子外面,瞧见大当家和唐先生……很亲密,翠珠找来,不听劝,硬往里直闯。当时唐先生非常窘迫,大当家明里不说,暗里可不高兴着呢。”   沈庭蛟如同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有些麻木。那边却听廉康道:“那这事便十分有可能了。大当家除了对先生,旁事都不怎么上心。”   天心倚进他怀里,也是叹气:“这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否则大当家还不死了我的嘴!不过说起来大当家也真够可怜的,先生那样的人,方正古板,心中又有人,她就算掏心挖肺,又如何捂得热呢?”   沈庭蛟知道他同殷逐离之间不过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不管殷逐离怎么算,他都是只赚不赔的。可是如今看来,此人不除,殷逐离始终不会同他一条心。   待天心和廉康离开之后,月已中天。沈庭蛟从花丛中站起身来,自去了归来居。那夜唐隐还未歇下,归来居内没有盏灯,月色如诗,唐隐倚着栏杆而立,见到他来倒是有几分意外:“九爷,天色已晚,怎的还未歇下?”   沈庭蛟的笑颜柔中带媚,隐没在奶白色的月光里:“若是不打扰,本王相同先生叙谈一番。”   唐隐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虽然也算旧识,但一向话少。他不道旁人之恶,却也总觉得这位九爷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儿做女儿之态,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二人有什么话需要叙谈。但他仍是温言道:“九爷请讲。”   沈庭蛟同他并肩而立,月光浸透衣襟:“今日先生为何罚逐离跪祠堂?”   唐隐不擅撒谎,但他也不能如实相告:“过几日她要随九爷前往洛阳,临行前跪一跪祖宗,也是应该。”   沈庭蛟心中便有数:“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将军已调兵马,欲从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军六万,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离开长安,随曲将军一并退至金城县。”   唐隐敛了眉,神色严肃:“九王爷,眼下形势唐某大致能揣测,殷家同曲家虽有旧仇,但逐离始终是曲天棘的骨血,她这般选择,原也无可厚非。唐某只能祝九爷马到功成。”   沈庭蛟嘴角含笑:“马到功成?先生真是这般想的?”他目光如刺,语声中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可本王还是不明白,若本王横死,先生不正好可以同本王的王妃双宿双栖?如何先生竟然祝本王马到功成呢?”   唐隐被这句话噎得面红耳赤,他本事方正古板之人,上次的梦境令他多日不安,如今便显得底气不足:“王爷此话何意,唐某同王妃不过师徒一场,而王妃同她确实结发夫妻……”   不待他说我,沈庭蛟已经打断,语声颇带了自嘲:“本王何意,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吧。”他起身,语带质问,“她对你的情意,你当真丝毫不知吗?”   唐隐右手握了腰间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紧逼:“世人皆道你长清,可是你敢说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是殷碧梧,你敢说你没有对本王的王妃动过一丝情意吗?你悄悄挥霍着她的感情,面子上却严持师徒的情义,像你这种悖伦背德的无耻之徒,也敢号称君子?”   唐隐右手紧握碧落阶,骨节发白:“我没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没有?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么吗?她杀了本王的贴身侍女,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唐隐,你觉得曲流觞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十余年受尽殷家上下礼遇,却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唐隐微微后退,他极少与人争执,此时竟也无法反驳。那夜的梦境是他心中的魔障,他看不破。   沈庭蛟逼视他,目光中带了些许嘲讽:“你明知她已嫁做人妇,可瓜田李下,你有过半分避嫌之意吗?本王的贴身侍女就是因为撞破你二人奸情,你居然涎着脸告诉本王你和殷逐离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唐隐心中一惊,其实翠珠为什么死,他多少知道,这也是他这般气恼的原因。但事关殷逐离的名节,他不能含糊:“我同王妃什么也没做!你……”   沈庭蛟却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会看。你敢摸着良心告诉本王,本王的王妃从来没有爱过你?”明明只是为了刺激唐隐,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几分堵,“你敢说你心中对她从来就没有过半分臆想吗?”   唐隐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只是睡梦中的脸已经重叠,他分不清是殷逐离还是殷碧梧。沈庭蛟目光锐利如刀,层层凌迟:“你口口声声地说报仇,可是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唐隐,她现在是本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本王是真心地想要和她过一辈子。你既然一心恋慕殷碧梧,便不该夹杂在我和她之间,你的存在对如今的她而言,还有任何意义吗?”   沈庭蛟并不敢在归来居久待,如果让殷逐离发现,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场。但他有十成把握肯定同意不会说出去,他是个君子,君子方能欺之以方。 殷逐离在祠堂跪倒天亮,殷家七代巨贾,富贵的久了,祖宗也比别的人家多得多。她四岁丧母,这些牌位之上的人更是绝大多数都未曾见过,实在没什么感情。 不过她神色仍极为庄重:“各位祖宗,我就不求你们保佑了,不过姆妈平日里对你们总也算是不错,香火什么的一直也多有供奉。此去一别定是数月光景,大家若在天有灵,留着保佑姆妈身体健康,平安长寿吧。” 她没有向唐隐拜别,这时候同他疏远,是件好事。 五月,殷逐离携沈小王爷以巡行洛阳为由出了长安,中途杀掉朝廷派往相随的官员,往西北方向潜逃。同年六月,殷逐离同曲天棘共举反旗,于天水起兵,拥立福禄王沈庭蚊为帝。 曲天棘宣读诸将联名弹劾之请折,谓当今王上沈庭遥弑父夺位、迫害兄长,在位三载,内薄恩德。外无建树。以天道选贤与能为由,迫其逊位别宫。 此书一出,天下哗然。 沈庭遥更是震怒,不顾诸臣劝阻,征兵二十万用以征讨平乱,命国舅傅朝英为天策上将,统领三军;又名安昌侯薛承义领兵相应。   大荥上下人心惶惶,烽烟再起。 与此同时,殷家老夫人殷梦鸢正式将殷逐离削去殷家宗籍,称此后殷家同她再无任何瓜葛。而长安之外各城镇都有的心腹,私下里仍然听她调遣,富贵城历经七代之后,终被分裂。   殷逐离对这些漠不关心,她只想知道一个人的态度,可这个人,—直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殷逐离第一次过上军营生活,瞅着什么都觉得新鲜,和君中奖时也是打成一片,每日里只当游山玩水。而曲天棘始终不放心宝藏的事,车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军中存粮不多,一旦交战,后方粮草如何供给? 是以他也就将殷逐离催得格外紧,殷逐离倒也大方,先就近从粮行调了十万石粮草给他,解决了当务之急。 军队表面是沈小王爷任主帅,他自然就住在中军大帐。对于这次起兵他完全没有准备,再加之军中有曲天棘坐镇,他倒也极少言语。这日三更天,殷逐离将睡未睡,忽闻笛声,幽远清冷,是那首《渔樵问答》。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惊醒沈庭蛟,小心翼翼地出了大帐。 她借口如厕,偷偷出了帐营,循声而往。只见存荡月光之下,唐隐倚松而立,见到她也无怒色,面容冷清。 殷逐离反倒有些忐忑,讷讷道:“师父如何来了?” 唐隐轻声叹气:“过来。”殷逐离前行几步,唐隐握住她的手,话语无奈,“你这行事莽撞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改。单凭宝藏两个字,你就敢诱曲天棘谋反。若是到时候交不出来,如何收场?” 那粗糙的手掌包裹着五指,殷逐离受宠若惊:“师父,您不生气了?” 唐隐自怀里掏出一方绣样并不出奇的罗帕:“这是另一张藏宝图。他将图交到她手里,似又想起殷碧梧,目光绵长,“当年你母亲投奔沈晚宴时将它存于我处,现在为师交给你,也算是你母亲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殷逐离握着那方罗帕,师父,其实她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你。 唐隐,是永远部不会真正记恨殷逐离的。纵然她与他恨之入骨的仇敌为伍,尽管她掀起另一番腥风血雨,唐隐永远部不会真正恼恨殷逐离。 殷逐离将那图收好,整个人都坦在唐隐怀里:“我娘她—定很好吧。” 唐隐点头:“她是个好女人。” 殷逐离听着他宽阔胸膛中沉稳的心跳,轻声道:“能让师父受慕—生不能相忘的女人,定然是百世罕匹的。” 月亮自浮云间露出半张脸,唐隐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那般妥帖,月下的他容光温醇依旧,相思陈年。他抬手轻抚殷逐离的长发:“逐离,师父一直不同意你与曲家为敌,也并不全是顾念着你与曲天棘的父女情分。”他极少提及曲天棘,殷逐离抬头,见他眉宇间皆带了浅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风。“师父只是想着,日后你若有难处,他身为入父,总也会照看着你一些。所以你和他为伍,师父……其实也无话可说。” 殷逐离在他面前一向柔顺:“师父的顾虑总有道理,不过逐离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隐微颔首,倚树而坐,目光却看向夜色中浓黑一片的山林,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师父发现我的徒儿,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顾。你长大了,有权决定自己的路。旁人,甚至你姆妈的意见,都不重要。” 殷逐离与他比肩而坐,语声含笑:“谢谢你,师父。其实别人的看法,我并不在意,真的。” 唐隐摩挲着她的长发,那动作太过温柔,令人生出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师父记得当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六岁。这些年我明知道你在殷家过得不好,却仍是念着私仇,任你在这里长大。我发誓要报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现在。细细想来,为师真是羞愧难当。” “师父!你最近看婉约词吗,怎么也学会悲春伤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绪,学不得。”殷逐离靠在他怀里,摘了片松针把玩,其声清悦,“如不是你,殷逐离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唐隐握了她的手,那温度令殷逐离有片刻的无措,他的神色却如同牵着一个孩童:“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太多,令我们师徒二人关系亲密默契。”他笑意无邪,“有时候师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还是你了。但是逐离,师父不足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那幸福来得有些突然,顷刻间又烟消云散。殷逐离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鹅毛不浮的海眼,表面温柔,内里激流凶险。而她只是那个站在海眼旁边玩耍的少年。 他的温柔让她不安:“师父,这些话留待日后再说吧。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师父?” 唐隐沉静地望她,眉宇间笑意不减:“好。” 殷逐离双手仍在他掌心,那温度令她神魂皆迷。那就是她的净土,她不敢玷污,又不忍退出,她只能徘徊在边缘,执迷不悟,贪恋这一场借来的幸福。 月色黏稠,唐隐有些走神,殷逐离抬头:“师父?” 唐隐的声音低沉醇厚:“嗯?” “真想就这么永远和你在一起。” 唐隐微笑:“又说傻话。你才多大年纪,知道永远有多远吗?再过几年,师父都老了。” 或许是那夜的月光太美而唐隐太温柔,殷逐离不饮而醉:“师父,其实我一直……” “逐离,”唐隐含笑,“给师父吹首曲子吧。” 殷逐离只得取了腰间短笛,横置于唇边,仍旧吹的是那首《渔樵问答》,那笛声依旧悠扬,只是她吹不出那种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心境——她还年轻,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待一曲终了,唐隐突然伸手,轻轻地拥抱她:“好了,回去吧。九爷该着急了。” 殷逐离缓缓回抱他,青衫上有着阳光的味道,他的气息纯净清凛,那感觉不太真切,像古卷中无意掉落的一页诗笺。 有些梦,许多人都想一直做到最后,有些东西,许多人都想一辈子抱着不放手。可是好梦易醒,至爱易朽,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永久。 殷逐离回首相望,在她身后夜罩千顷、月光无垠,那松涛竹海之间,唐隐沐月而立,如仙滴临。他目如春水,笑若昙花:“去吧,师父看着你。” 殷逐离便不再回头。 回到帐中,殷逐离解了衣裳,榻上沈小王爷已经醒了。他猫儿一般靠过来,殷逐离宽衣上榻,态度冷淡:“今天累了,不玩了。” 沈庭蛟如鲠在喉,他知道唐隐来过了——只有他的笛声,能将殷逐离大半夜从帐中唤出去。再者,这个精力旺盛的家伙,即使再累又岂会连鱼水之欢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是唐隐来了,她连应付他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微抬腿,轻轻摩挲着她的双腿,让她感觉自己的需要,轻声唤:“逐离。” 殷逐离仍是轻拍他的背:“睡。” 也不知是怒火还是妒火,烧得人发狂。他翻身覆在她身上,强行亲吻她。而殷逐离又岂是个好相与的,她直接一脚将他踹到了榻下。 那响动过大,外间巡夜的士兵自然有听见。但夫妻房中事,他人又怎好多问。 沈庭蚊咬着唇与她对望,自定亲到现在,二人经常磕磕碰碰,但她第一次这样对他。他指尖刺入掌心,目光却如同晨曦下未散的朝露。 殷逐离冷然注视他一阵,见他满眼委屈已极的模样,终于升了一丝内疚之意:“好了好了,是我不对。疼不疼?”她下了榻,轻揉他腰际,“我道歉,我浑蛋,我不是东西。嗯?” 她将他抱到榻上,扯了薄被将他揽过来盖好:“九爷不痛不痛哦,睡吧。” 沈庭蛟倚在她怀里,听着她沉稳的心跳,竟然觉得悲哀。 次日晨间,有兵士来报:“九爷,曲大将军派人来请王妃,说是昨夜诛杀了一名刺客。” “刺客?”沈庭蛟不耐,“难道还要本王王妃护卫他帐中安全不成?” 卫兵神色闪躲:“将军只令小的前来请王妃过去。” 殷逐离以水净面,轻声道:“知道了,告诉将军,本王妃随后就到。” 士兵退下,殷逐离开始替沈小王爷着装,沈小王爷还在为昨夜的事气恼。她浅笑着在他额际印上一吻:“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曲天棘的大帐在中军帐以南,殷逐离拥着沈庭蛟行往,曲天棘已然候在道旁:“你来得正好。”他神情疏淡,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刺客,想必还是我儿的旧识。” 殷逐离微敛了眉,见四周甲士密布,气氛紧张,曲怀觞跟在曲天棘身后,表情古怪。她浅浅一笑,举步前行:“如此说来,这人我倒是一定得见一……” 话未落,她眼中笑意凝固,映入眼底的是唐隐,他静静地躺在帐外,风沙轻扬,血裹着尘沙一路蜿蜒,鲜艳欲绝。殷逐离距他甚远,但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浮生万物千重变化,她唯独不会错认他。 殷逐离止步营前,时值六月盛夏,清晨的风卷着早凋的落叶辗转盘旋,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金色的阳光迷了视线,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些空渺的钝痛,视线猩红。 原米昨夜的温存,是他最后的告别。月光下他笑如昙花,于是从此之后,相思无界,岁月无涯。 传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方净士,在这里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所有的别离都将相逢。她依旧是跋涉千里的信徒,而这世间,再无净土。 曲天棘同诸将领一直在看她:“吾儿,”他语声前所未有地亲切,“这人许是沈庭遥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今日得知你我举事,竟然动手行刺。不如就以其首祭旗,预祝九爷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钝刀划过心间,记忆已血肉翻卷。昨夜千顷月光之下,他笑着说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所以唐隐从来没有爱过殷逐离,从来都没有。所以往昔你对我的好,全部都不算数了吗? 手紧握着长枪,暗处的弓弦已张,所有人都在严防她突然动手。在三军甲士的目光中,殷逐离举步向前,伫立在那具冰冷的尸身面前,那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合成永诀的弧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稀薄的阳光.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她轻轻地说:“很好啊。” 裙裾擦过已然冰冷的妄念,沾了殷红的血。殷逐离缓步走向曲天棘,曲天棘本已警惕着她的出手,她却只是站在营前,看青衫染血,光影斑驳,风声缄默。 熟悉的头颅被割下,腔子里的血浸染了视线,天地间血红一片。他头颅高悬,三军呼声震天:“必胜!必胜!” 殷逐离笔直地站在军旗之下,抬头望着那旗杆,阳光刺眼,杆上的头颅面目难辨。所有的温暖一朝散尽,他用他的血,唤她今朝梦醒。 “今日,我们到天水湖畔用饭吧。为父带你看看这天水景致。”弓弩箭羽皆撤了下去,曲天棘牵了她的手,眸中带着一个父亲的慈爱。殷逐离随他上得半山腰,行往天水湖。 诸人在山腰的三角亭中坐定,兵士开始端来早饭。这是一个新的清晨,山间雁鸣鹰啼,林木葱郁。自上往下而望,只见蓝色的天水湖静静的依偎在群山的环抱中,芳草覆水,碧湖与长空花开两重,美得让人落泪。 曲天棘往殷逐离碟子里夹了一箸菜,旁边有营妓弹着琵琶,娇声唱那段《陆游与唐婉》:“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晴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般逐离站起身,自亭中向远方眺望,只见那山间云蒸霞蔚、万壑争流,金光涤荡,恍恍然不似人间。 其实沈园之内,既没有陆游也没有唐婉,那些纠缠在魂梦深处,寤寐思服、夜夜煎熬的思念……不过痴人杜撰。 待用罢早饭,殷逐离同曲天棘去了校场,沈庭蛟随何箭回帐,其实唐隐身死,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他仍是怅然“我以为逐离会为他同曲天棘反目。” 何简闻言只是叹息:“九爷,这世间诸般难事,说穿了不过一个“舍”字。活的唐隐,她定然会舍尽身家性命去换,可是一个逝者,再怎么重要也不过是一副枯朽的皮囊。你看到曲天棘今日的阵仗了吗?她一个不慎,很可能我们全都要葬身于此。”他命将士取了水供沈庭蛟梳洗,语带喟叹,“唐隐是个狠得下心的人,殷逐离何尝不是。” 沈庭蛟以水沃面,许久方道:“说起来,尚有一事须劳烦先生。”他转头看何简,眼眸灿若明珠,“请先生务必保住唐隐尸骸,待此间事了,迁回长安。” 何简心中暗惊,他同这位九爷相处十余年,对其可谓是知之甚深。但此刻的他,却如同蒙尘的神兵利器,锋芒暗藏。何简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立时便起了疑心:“唐隐不可能突然自寻死路,莫非九爷……” 沈庭蚊以毛巾擦脸,许久才道:“本王只想让他走,没想让他死……不过这样也好。” 他的声音透出全然异于往常的阴狠,何简冷汗攥了一手。 当日中午,行军至金城,曲天棘缓步入域,殷逐离同曲怀觞紧跟在他身边,沈庭蛟坐车行于前。 “吾儿,”曲天棘语声竟然难得地温和,“待会儿同怀觞一并去看望你的母亲吧。” 殷逐离转头看他,半晌回过神来:“曲夫人?她在何处?” 曲怀觞扯了她:“看看,我就说爹肯定还是会认你的。走吧,兄长带你去拜见母亲。” 殷逐离任他扯着,却是浅笑:“你确定曲夫人会乐意见到殷某吗?” 曲天棘不以为意,许久方才下定决心一般,缓缓道:“可你终究是曲家的血脉,总要认祖归宗的。” 见二人行远,曲府的家臣曲禄目露担忧:“将军,那唐隐同殷大当家情同父女,属下担心王妃……” “如何?”曲天棘转头迎向无垠日光,语带喟叹,“她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一个死人放弃将要到手的天下大业。失去自已最喜爱的东西,凌钰会哭闹不休,流觞会追求不舍,怀觞很快就会发现新的最爱,而她,她选择断然割舍……殷梦鸢这样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一个孩子?唉,若怀觞有她三分聪颖坚韧,我何必劳心与此。我已骑虎难下,日后……都视她为四小姐吧。” 身后众将领应下,他面上此时方现了一丝忧色。 彼时曲夫人正在帐中歇息,失子之痛还未淡去,她病情时好时坏。服侍她的都是曲府的旧仆,帐中摆设也是她以往用惯了的东西,并未困行军匆忙便影响她的起居,可见曲天棘对她,一直非常上心。 殷逐离进来时她正在喝药,曲怀觞亦是怕触她之怒,忙就乖顺地拜了下去:“母亲,父亲命孩儿带妹妹来向母亲问安。” 言罢又扯着殷逐离的衣角,示意她也跪下。殷逐离仍是站着,带着笑意略略欠了欠身。魏氏其实是见过殷逐离的,十余年前老榕树下勿勿一瞥。可是如今,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瑟缩的稚子,那言行举止无不透出一代巨贾的从容。像极了当年那个霸占她丈夫六年的女入。她搁了药碗,强迫自己倨傲以对:“你总归是老爷的骨肉,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既然认了祖宗,以后就随曲姓吧。” 殷逐离笑如春水,不卑不亢:“夫人,殷家待逐离,好歹也有生养之恩,逐离这姓是不打算改了。劳烦夫人费心。” 魏氏脸色一变:“殷逐离,你好歹也是个女子,看看都学了些什么规矩!” 曲怀觞眼看二人又要闹不快,仍向前几步讨好地替自己母亲捶肩:“逐离!” 魏氏冷哼,这曲府从来她都是主母,她习惯了趾高气扬。殷逐离笑意盈盈,话却噎死个人:“曲夫人,原来曲府的规矩,就是见了王妃仍端坐不起?曲夫人的规矩,还真是特别。” 魏氏本想先灭了她三分威风,竟忘了她还顶着一个福禄王妃的头衔。她起身,心头又是一阵恼怒:“你如今还端什么王妃的架子!就连你们王爷还不是要靠着我们家老爷庇护!若没有我丈夫,他们沈氏能有今日的大好河山吗?若真说起来,也是你们家王爷感念我们曲家的恩德!” 殷逐离笑容玩味:“说得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凑近魏氏,语笑嫣然,“可是当年若不是殷碧梧,将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一路扫平天下吗?”魏氏一怔,她笑容不减,“而曲家又是如何感激这所谓恩德的呢?” “你!”魏氏有些气急败坏,她讨厌殷逐离无形中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又拿她无法。若不是昨夜曲天棘反复叮嘱其中利害,她早已命人将这个女子给轰了出去。 殷逐离倒也知趣:“夫人还在病中,逐离就不打扰了。来日方长,夫人好生将养才好。” 她转身出了营帐,曲怀觞又追出来:“逐离,母亲的脾气一直就是这样的,你别同她计较。” 殷逐离望向他,倒是和善了许多:“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同她说不到一处,还是不说的好。” 曲怀觞你有些犹疑:“你是不是……对父亲有什么误会?” 殷逐离抬眸望他,半晌拍拍他的肩,朗声而笑:“兄长,你还真是可爱,哈哈。” 殷逐离有好几个晚上不能入睡,她的脾气变得很坏很暴躁。服侍她的士兵进出都必须屏息凝神,唯恐触她之怒。沈庭蛟仍旧每日里和她在一起,他变得很沉默,任她捏扁搓圆,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怒不恼。晚间二人仍然同床而眠,但再无亲密之举。 偶尔沈庭蛟半夜醒来,总见殷逐离出神地望着帐顶,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这时候他通常就是将头埋进她怀里,猫儿一般懒懒地睡去。 数日后,曲天棘同沈庭遥交战,沈庭遥率军围攻金城。然他大军奔袭,曲天棘本就以逸待劳,金城城防又固若金汤,第一次交战,他未能叩开这座坚城。 曲天棘也并不惧他,他在马上度过了半生,论兵法谋略,如何会惧怕一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小儿。他如今只担心殷逐离背后捅刀子,是以一直催促她钱粮的事。 殷逐离一直应下,不时也从天水附近的粮行调些粮食给他,军中存粮倒也还充足。 沈庭遥久攻金城不下,大怒之余再度征兵、抽税。长安城的军队来势汹汹,不到半月双方已经历大小四次交锋。曲天棘麾下军士悍勇,沈庭遥兵数众多,双方一时胶着不下。 八月中旬,双方仍对峙于金城,而曲天棘逼迫殷逐离交出宝藏,神色已经十分冷厉了。中军帐中,殷逐离邀何简手谈一局。 棋枰间二人你来我往,何简棋风扎实稳当,而殷遥离多诈,也算是棋逢对手。 “曲将军在催你钱粮方面的事了吧?”沈庭蛟穿了一袭杏绿色的长衣,坐在殷逐离旁边,看他二人对弈。 他刚淋浴完毕,发问还滴着水,殷逐离屏退了左右,拿毛巾替他擦拭:“九爷,何先生,你们不会真等着曲天棘打下这大荥江山吧?眼下虽然胜负难分,但毕竟这一番起兵就是窃国。日后就算您再怎么英明神武,史官笔下,难免记我等一个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沈庭蛟面色一凝,何简倒不显意外:“依王妃看,此事当如何?” 殷逐离轻揉着沈小王爷的长发:“如今沈庭遥倾尽兵力想要攻下金城,长安城兵力必然空虚。” 这一点何简也有注意:“长安城一共有守军六万多人,沈庭遥调了四万余众过来。” 殷逐离落子,何简回过神发现她已经占了几气:“万年县有个县令,叫陈舒淮,当年我见他有些才学,人也仗义,便替他打点,让他在万年县做了县令。万年县驻有戍兵两万,他又兼领兵马都监。” 何简不解:“王妃,长安城是帝都,那里的城墙高有三丈,所用建材精良坚实,就算是万年县有兵士两万,要攻进长安城,怕也不大可能吧……” 殷逐离低笑:“先生,两万兵士攻打长安城,逐离还没那么大胆子。”她拈了一颗白子在手中把玩,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仿佛纵览乾坤般桀骜,“十多天前,他已经领兵进入长安城了。” 何简惊异:“进去了?” 殷逐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进去了,长安城兵力大部分调来天水,他带一万部众进入长安,屯兵一万于长安城外,护驾嘛,沈庭遥很高兴地就把他放进去了,还赏了他好些东西。” 何简悚然,便是沈庭蛟也是心中暗惊:“你……要攻占长安?” 殷逐离在他脸颊轻啄了一记:“九爷,一个长安城要来作甚?”她将脸贴在他的脸颊,声若妖魅,“先皇子嗣本就单薄,眼下兵荒马乱的,万一龙椅上那位出了事……宫中诸皇子皆年幼,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就只有你了。” 沈庭蛟蓦然抬头:“你要杀了皇兄?” 殷逐离将手中棋子归于棋筒,语仍带笑:“九爷你下象棋吗?只要能吃掉将帅,别的车马相炮通通都可以舍弃。过两日我得随曲禄前往栖云山启出殷家宝藏,待长安局势一定,我会派人联系先生。我走之后,九爷这边,就交托先生了。” 何简默不作声,心下却是激荡——这个人才干远超预期,若待功成,怕是无人降得住。 九月下旬,王师平叛的军队增至二十五万大军,曲天棘以十四万兵马将其阻于陇西天水郡。殷逐离调拨的粮草十万石已将耗尽。殷逐离计划前往金城启出宝藏,以供军队钱粮周转。曲天棘在前方指挥作战,不能和她同往,命曲禄沿途保护。 众人都心知肚明,与其说是保护,不如道是监视。曲天棘心中也有计较——他扣下了九王爷,名义上自然是九爷乃军中拥立的新主,不能亲往。实际上也是怕了这宝藏。虽然目前殷逐离没必要玩什么花样,他却总担心再生变故。 殷逐离临走之前,沈庭蛟亲自为她送行,殷逐离替他系好身上的披风,不经意挡住众人视线,语声极轻:“一旦沈庭遥死讯传来,廉康会护送你连夜赶赴长安。晁越会于途中接应。” 沈庭蛟心头不解:“你不回金城了吗?” 殷逐离轻啄他的脸颊:“陛下,臣妾在长安城内等你。” 沈庭蛟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发现在殷逐离面前,他很喜欢问问题:“那万一皇兄早有准备,计划失败呢?” 殷逐离揽了他单薄的肩,往怀里略略一拥:“臣妾会另为陛下铺路。记住陛下,你不是想联同叛将曲天棘犯上作乱,乃是受他胁迫时不得已之举。他举兵起义,是为了谋夺沈氏江山。不是为了什么拥立新主。” 沈庭蛟还在怔愣,她已翻身上马,郝剑跟在她身后,向沈庭蛟略行一礼,二人被千余人簇拥着,渐渐走远,余温渐散。 曲天棘是看着这位九爷长大的。对他的混账行径知道太多,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只是为了牵制殷逐离,还得将他看紧些方好,因此出言道:“九爷,此去金城县不过五六日路程,九爷先回帐中歇息吧,要不了几日,王妃大抵也能传回消息了。” 沈庭蛟略略点头,随他进了主帐。 殷逐离同曲禄带着千余兵士往栖云山进发,一路无话。直到进山时,曲禄终于有些疑惑: “四小姐,恕属下冒失。如今已是十月,栖云山气候寒冷,我们所带御寒之物不足,此时进山,怕是不妥。四小姐可否将藏宝图予届下一观,或有捷径也未可知。” 殷逐离神态于疏淡中带了无形的倨傲,连马也未下:“曲禄,说起来殷某也要唤你一声叔叔。只是当年吾母殷碧梧将图毁了,原因我想不用我多说吧?沈晚宴当年都没有搜到的东西,你让我如何取出来给你一观?” 曲禄语塞,当年旧事他知道一些,明白殷家对曲天棘一直多有提防,也不好再强辩:“可是四小姐,为了您的安危……我们是不是先请示一下将军,入山之后,若有意外,属下怕担当不起。” 殷逐笑把玩着手上马鞭,语声带笑:“可以。不过将军的粮草,只怕支持不了许多时候了。” 曲禄心中何偿不知,但贸然入山,他心中略有些犹疑,殷逐离只得再添一把柴火:“御寒之物可令郝管家采买,我们且入山看看情况,若是实在不能行进,再告诉将军也不迟。” 曲禄一想,也只有这般了。遂派了两个小兵跟随郝剑在附近采买衣物,一行人随殷逐离入山而去。 沈庭蛟在曲天棘的大营里,他倒是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偶尔在营中四处转转也当是游山玩水。初时曲天棘还派人严密看守,后来就只留了几个兵士照料起居,军中由着他转悠,懒得再防备了。上午又有人来报,说是九王爷不惯宫中饮食,曲天棘闻言只是摇头——这么样的一个人,当真能成大事吗? 这日夜间,沈庭蛟在帐中磨墨,绘春-宫图,那新奇热-辣的姿势,血脉贲张的曲线,看得伺候他的几个兵士鼻血横流,他还跟人分享经验:“你们知道女子最喜欢哪种姿势吗,这个你们不懂,本王王妃是个在行的,可惜现在不在……” 几个兵士听得心火大涨,知道他是个好糊弄的,当下便忽悠他,说去厨中看看宵夜,他自然是催着人:“赶紧去赶紧去,爷正好饿了!” 几个兵士急吼吼地跑出去,自然是寻着几个营妓去了。沈庭蛟持笔蘸墨,那营帐位置、兵力布防在纸上渐渐分明起来。他擅丹青,纵然是这样枯躁的山势图,在笔下也添了几番灵韵,不逊于那春-宫图。 这般一直呆到三更时分,有人偷偷潜进来。 沈庭蛟抬头便看到廉康,他递了夜行衣给沈庭蛟:“王爷,长安城秘密传来消息,沈庭遥死于乱军之中。属下奉大当家之命,特来迎王爷回朝。大当家再三吩咐,回朝之后,王爷只能告诉群臣,此番起兵是受曲天棘胁迫而至。” 沈庭蛟点头:“先生呢?” 廉康替他系着衣带:“营中有我们的人,九爷放心。” 殷逐离随曲禄入山,行了约一日光景,天气有些寒冷。突然前面现出一黑衣人,身影远远一掠,诸人都是一怔,随即大喝。殷逐离策马追击,曲禄心中大急,忙不迭也策马紧随其后。那黑衣人看似越来越近,却怎么也追不上,一瞬间已行出四五十里。曲禄不由大声喊:“四小姐,穷寇莫追!” 殷逐离未回声,自策马狂奔。山间道路难行,千余人许多都已落在后面,郝剑选的这匹马却实在是擅行山路的,脚力非同一般。 耳畔全是风声,两边景象不清,二人双骑一路向山下黄河边奔逃。曲禄这时方知不对,这殷逐离不像打算追人,倒是那黑衣人似在为她带路一般! 他情知上当,殷逐离打算逃走,不由暴喝:“放箭射马!” 但彼时能跟上来的兵士本就不多,山林草木横生,骏马又狂奔不止,哪能射得中。殷逐离同一身夜行衣的郝剑直奔黄河边,一艘船已经横在眼前。她弃了马,一手揽了郝剑,提气一跃,正落在船舷上。 那船本就未抛锚定桩,人一上船,立刻扬帆前行,片刻不留。曲禄追至江边,看茫茫江涛,亦只得望江兴叹。 殷逐离冲他远远挥了挥手,自入了船内,红叶舒红袖替她斟酒:“大当家,这一趟可走得够久的。廉康传书,道已接到九爷,正返回长安。” 殷逐离轻抿了口酒,红叶的酒温得不比九爷差,入口香醇甘冽,冷暖恰好,无可挑剔:“长安那边打点好了么?” 红叶点头:“长安城如今已经乱了套,那些官员个个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很好啊……。”殷逐离浅笑,随后又神色凝重,“我一直有一点疑惑,何太妃怎么会还活着。以沈庭遥的性子,当立即处死她才是。而最奇怪的是,我们起兵的时候,沈庭蛟和何简谁也没有提过何太妃的生死,他们似乎胸有成竹。” 她这般一提,郝剑也正色道:“莫非宫中有人可以左右沈庭遥的一件,保住何太妃的性命?” “总之不可不防。”殷逐离以指节敲击木桌,徐徐道,“沈庭遥呢?” 红叶给她斟酒:“都按您说的做了,大当家放心。” 第十一章 永与愿违   十月下旬,长安城。沈庭瑶殡天一事再不能相瞒,礼部拟了讣闻,昭告天下。沈庭遥年纪尚轻,宫中虽有两名皇子,却均非正宫所出,再加之俱年幼,并未立储。这是件甚为尴尬的事,前些日子他们还视沈庭蛟为乱臣贼子,为平息叛乱一事绞尽脑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荥王位的不二人选。   殷逐离回到长安,首先便回了殷家。殷梦鸢竟站在门前相迎,四目相对,她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殷梦鸢以手中金杖顿地,冷声道:“没见你们大当家回来了吗?还不快去准备。”   殷逐离知道她这便算是原谅自己了,可是她笑不出来,她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东西遗落在在金城,连尸骨也带不回来。   临溪水榭和归来居她都不敢再往,连殷家大宅也不再久待。      长安城确实混乱,所幸殷逐离平日里和长安城这帮官吏关系甚佳,为商者讲究和气生财,与官府多加走动在所难免。此时她在广陵止息再次秘密设宴。   这一番相谈甚久,广陵止息本就是个富贵之地,那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里面也都失了底气——拥有这样实力的王妃,宫中纵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禄王抗争呢?   玉案上菜肴丰盛,殷逐离语带笑意:“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顾,这份恩情殷家上下铭感五内。一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认不能与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离也俱都请了来,只说事关大荥黎民百姓,更关乎大荥国运。故而这些人到得不情不愿,也不是很给面子。   殷逐离也不计较,自干了杯中美酒,眉眼间笑若春水:“新皇初丧,今日歌舞闲娱就免了,殷某请各位大人前来,实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曲大将军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视长安,十五万雄兵呐,逐离想请问各位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倒是颇觉意外,傅朝英未表态,那礼部尚书袁东城已经开口:“殷大当家这话唐突了吧,这曲大将军若不是仗着有你殷大当家一路支持,供应粮草,他如何作战?”   殷逐离点头:“袁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将军挟持了我们家九爷,逐离又何用耗此钱财呢?”   这话一出,诸人均是一阵骚动,殷逐离轻声叹息:“诸位大人,你们认为一个将军,费尽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还政于大荥沈家吗?况且如今形势已明,若两相厮杀,大荥必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九爷的为人,诸位不是不知。他又岂会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诸人交头接耳,唯傅朝英直视殷逐离,殷逐离含笑回望他,举杯遥敬:“再者,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留有子嗣,你们要挟持殷某也无话可说。但是一幼龄稚子,学语尚不能,能够抵挡曲大将军的十五万铁骑吗?倘若长安城破,九爷同殷某早已生死无惧,诸位怕也是难保朝夕。”   这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诸人又是一番议论,倒是国舅傅朝英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地道:“王上已然殡天,若九爷是受了曲天棘的挟持,那么他确实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待九爷承位之后,再进军铲平曲天棘一众叛贼,亦算是报了王上大仇,免大荥百姓灾苦流离。诸位觉得如何?”   他肯为沈庭蛟出言,大出殷逐离意料之外,不由得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时候诸人本就没有什么主心骨,他此话一出,自然附和的人占了多数,这件事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庭蛟由廉康和晁越一路护送入得长安城时,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亲自前来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亲王朝服,那一番龙章凤姿,同以往少了三分柔弱稚气,多了五分尊贵优雅。见到傅朝英,他低声问了一句:“我母妃安好吗?”   傅朝英点头,转而又用了臣子对储君的礼仪:“九爷请。”   红色的地毯铺出长长的道路,长安百姓都盼着有一位明君能够阻止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沈庭蛟踏足其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车中,仪仗车驾俨然已是帝王之仪。   殷逐离心头重又清明——这傅朝英是沈庭蛟的什么人?为何不着痕迹地替他铺路?她恍然觉出自己恐怕是上了个大当。      沈庭蛟回宫后,殷逐离去了刑部大牢。何太妃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因着傅朝英的照料,过得倒是不差。牢中铺了地毯,里侧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帘幔。帘幔之后竟然还设了佛龛,她仍是轻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哪一段经文。   殷逐离心下疑虑更重。十多年前,何太妃一直甚得沈晚宴宠爱。后来有人传出她与朝中一名大将军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沈晚宴大为震怒,虽百般寻找未经证实,却仍将何太妃连同九王爷沈庭蛟一并弃置深宫,再不过问。   殷逐离得知这段轶事时便猜测这九爷必非先皇所出,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受此不白之冤?滴血认亲之类的法子总得试上一试,而她没有,必然是不敢。   殷逐离先前一直以为沈庭蛟是何家家臣何简的骨血,一则是何简有这个时机接近何太妃,二则,何简对沈小王爷的维护,实在是有目共睹。   而如今看来,莫非这个何简一直有心误导她?   她心中冷笑,却只是诈何太妃:“看不出来国舅爷竟然也是个长情之人。”   何太妃闻言果然略有尴尬之色,转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比殷碧梧要好得多。”   说这话时她浅浅一笑,水红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粉黛不施、钗环未戴,一身清丽中透着难言的妩媚。殷逐离心里便明白了十分。   这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前者弱不禁风,驱使男人做事;后者刚强独立,事事亲力亲为。同人难同命,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这般一想,她倒是释然,倾身盈盈一拜:“儿臣恭迎母妃回宫。”   何太妃这次弯腰扶起了她,语声带着长者的慈爱:“走吧吾儿。”   回到椒淑宫,殷逐离令宫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边张青已经行了过来:“母妃,父亲吩咐若您回来,即刻请您到御书房叙事。”   殷逐离点头:“走吧。”      御书房,诸臣都在,按理殷逐离需回避,但她本就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也就直接行了进来。   沈庭蛟看见她,面上总算带了三分温柔笑意:“逐离,来。”   殷逐离行至他身边,身边的黄公公颇有眼色,当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书案旁。殷逐离坐下来,众人方继续方才话题,却是在选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与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温柔,却透着沉稳的风采,语声倒是带了问询之意:“逐离觉得哪天合适?”   殷逐离看了看礼部选出来的日子,语声沉缓:“天水战事刻不容缓,登基大典待天水战事了结之后再办也不迟。”      诸臣又是一阵唠叨,无非就是定年号、太后封号、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琐事,细小却繁杂无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听取了诸臣的意见方朗声道:“如今叛贼未除,国库空虚,登基一事,一切从简。年号待本王同王妃商议一番,改日再定。”   诸臣侍候沈庭遥惯了的,哪还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时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诸人退走,他方转身将殷逐离抱入怀里,殷逐离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沈庭蛟心中清楚,只以手揽着她的腰,再无进一步动作:“逐离,你好像不开心?”   殷逐离看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他言语间仍然温柔,但举止却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复见。她颇有些不悦:“任何人发现自己被骗了,都不会太高兴。”   沈庭蛟亲吻她的额头,语态宠溺:“逐离是说……我的身世?”殷逐离冷哼,他又笑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若你一旦知晓,定会有其他顾虑。你看我们现在也很好不是吗?何必节外生枝呢?”   殷逐离悻然,现在事情已成定局,追究无用,她只能关心自己的最终目的:“陇西战事,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对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实甚是了解,当即便允诺:“本王自然是听取王妃的意见。但是逐离,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倘若招安于他,大荥干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个依靠。就算当年殷碧梧大当家是因他而死,十四五年了,还要再耿耿于怀吗?”   殷逐离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爷此话有趣得很,不过逐离是个商人,别的不敢说,欠债还钱这点道理还略懂。王爷说得也有道理,许多年了,其实我是没必要报仇的,沈二爷虽视江山重于一切,对殷某也还算有几分情意,殷某若是依附着他,不论如何,半生富贵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言语含笑:“我师父没必要复仇,他本就是书香世家,人品才学都名动长安,什么女人娶不到?何必独独就惦记一个逝者?甚至,我姆妈也是不必记着这仇恨的,她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若是依从皇室,即使殷家祖业凋败,她自己却仍不失为长安贵族。”   她语声渐渐郑重:“可是九爷,仇恨是永远不会随时间而消弭的。她留我在世间,我是她唯一存在过的依凭,生身之恩,无以为报,我总该做些什么。”   沈庭蛟略带了些无奈之色:“逐离,你有没有想过,大荥建国数十年,一直内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天下太平,又何必为了一己私怨……”   殷逐离含笑打断他:“陛下,您是想说何太妃同傅朝英未必肯用兵是吗?”她凑近沈庭蛟,语声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陛下,你以为沈庭遥真的死了吗?”   沈庭蛟面色大变,殷逐离仍是靠在他怀里,握了他的手轻轻一吻:“那死于乱军之中的尸体你可有仔细查看过?陛下,我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威胁的话不想多说。希望您知道我扶您登基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金城县的宝藏,您觉得我真的是在哄骗曲天棘吗?曲禄一时发现不了,但千余人在栖云山,迟早会找到。您已失信于他一次,您觉得曲大将军拥有了这批宝藏,还会再相信或者说再接受您的招安吗?”   沈庭蛟猛地起身,殷逐离仍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先前我曾提供给曲大将军二十万石粮草,是从金城县附近调拨的,金城县不是个多富饶的地方,一共能有多少粮草?曲大将军即使发现了宝藏,然城内粮食已然紧缺,他有银钱也必从陇西其他城镇调拨,这便是作战时机。陛下此时出兵,大有胜算。若是再过些时日……”   沈庭蛟怒火骤起,转身回来将她摁在椅上:“浑蛋!你整日里不是算计这个就是算计那个!你早就想到本王继位有可能招安曲天棘,对不对?”   殷逐离任他按着,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竟然又略复了从前的风情,她眉眼间都带着笑:“九爷,您该自称朕了。”   沈庭蛟恨极了她这没心没肝的模样,扬手想打,半天又放了手,小腹里突然窜起一股邪火,他也不打算出门了:“来人,将殷逐离给朕绑到龙床上!”   殷逐离真的被绑到了龙床上,几个侍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是绑上龙床,不是绑进牢房,诸人并不敢对她无礼。殷逐离也不想同他们为难,并未挣扎。   自古帝王,总有那么些鲜为人知的爱好,众侍卫在宫里当差,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以也就像模像样地将殷逐离用红色的丝带缚在床柱上,沈庭蛟负着手,想从她眼中寻出一丝半点屈辱之意。   殷逐离四肢被绑在床柱上,懒散的神态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唉,虽然我实在不想说,但是九爷,这样绑法,你待会儿如何脱衣服呢?”   ……   诸侍卫都绷着脸,一副忍笑忍到内伤的模样,沈庭蛟更是火冒三丈,而床上的家伙还在火上浇油:“好吧,其实有时候不脱也是种情趣,不过您要做到一半想换个姿势……难不成还得让人进来重新换个绑法?”   沈庭蛟再也忍不住,若论无耻,他实在不是殷逐离的对手:“你这个流氓……你!”他出身皇家,也还算有些涵养,太恶毒的话也骂不出,一时气得跳脚,“给朕出去,都滚!”   几个侍卫垂着头一脸严肃地踏出宫门,估计内里已经笑得岔了气。沈庭蛟决定再不跟她逞口舌之快,他扯了自己身上衣裳,上得榻来,颇有些粗暴地覆在她身上。沈庭蛟长于皇家,懂的不可谓不多,但这男女之事,他主动的时候甚少,故而委实谈不上什么技巧。他先战了殷逐离三百回合,低头看去,见她眉目清冷,并未动兴的模样,不由得发怒:“我知道你想着唐隐!”感觉殷逐离微怔,他更加刻薄,“可是他都四十了,你看他表面冷冷清清,说不定他早就不行了!”   殷逐离被踩了痛脚,立刻就冷声道:“他比你行!”   沈庭蛟闻言更是大怒:“可是现在压在你身上的人是我,是我!”他恨恨地起伏,口不择言,“他已经躺到棺材里去了!你能想象现在的他吗,尸首分离,骨肉腐烂,尸水流淌,蛆虫漫棺……”   殷逐离也被骂急了眼,双手挣了几次,那绸带扣得极紧,她咬牙切齿:“要说难听的是吧,好啊,就算他化为尘埃沃土,又如何?我依然爱他,沈庭蛟,老子就是爱他你能奈我何?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只把你当个小倌嫖了你!”   沈庭蛟听到前面便有些后悔,这次是逼她太甚了,她从前从不承认对唐隐的感情,。可是听到后面他又怒发冲冠,不由得恶毒地道:“那你爱他又能如何,他还不是将你弃如敝屣!”   殷逐离右手猛地一挣,那丝带终于被绷断,她不顾腕间皮肉翻卷,一拳揍在沈庭蛟脸上。   沈庭蛟猝不及防,顿时仰面倒落榻下。他起身见殷逐离已扯开左手的绸带,不由得大骇,转身夺门而逃,边逃边嚷:“来人!护驾!快护驾!”   ……   沈庭蛟这一嚷,直把整个皇宫都惊动。张青还以为来了刺客,命弓弩手将整个昭华宫都包围了起来。及至见到殷逐离,他方知不是刺客——原来是母妃脱困了。殷逐离见沈庭蛟黑着个眼圈跟熊猫似的,也不想再理会他,自回了殿中歇息。   沈庭蛟由陈忠伺候着穿了衣裳,也不跟何太妃、傅朝英商议,立刻召集三军,准备出兵天水。   消息传来时,殷逐离躺在榻上,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感动,他不同何太妃、傅朝英商议,是因为他们二人根本不会同意仔出兵剿灭曲天棘。毕竟那是位老将,大半生都纵横沙场,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握着十五万重兵,全是精锐。如今大荥国势已颓,如有外敌相侵,后果不堪设想。   将要出征时,沈庭蛟踏进宫门,殷逐离也不再与他怄气:“陛下。”   沈庭蛟见她坐于榻上,青丝披了一肩,如从梦中行来一般,心中不由得就柔了几分:“说。”   殷逐离浅笑:“行军打仗之事,臣妾不懂。但是此行艰难,陛下莫若还是带上臣妾吧。”她眼中笑意促狭,“若是陛下不及曲天棘,臣妾也还能负着陛下逃走。”   沈庭蛟差点滑倒:“你知不知道这是动摇军心?若在三军之前,是要被斩首祭旗的。”   殷逐离知他允了,开始着衣,手下忙碌,嘴上也不闲着:“若军心坚定,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若军心本不坚定,再动摇一番又如何?等等,出宫之前,陛下先借臣妾五百军士吧?”   “你借兵作甚?”沈庭蛟令内侍传唤了十数名武将,他知道殷逐离做正事一向还是靠谱,也没再多问,“宫中还剩下两万御林军,你自去挑吧。”   沈庭蛟带了傅朝英一并前往,这是个明智之举,他虽饱读兵书,但实在没有实战经验,带着个老将,不论如何总是踏实许多。   天水城城门紧闭,曲天棘仗着坚城,在粮草运到前并不打算出兵。而沈庭蛟二十万大军奔袭,他本就是以逸待劳,占尽了上风。   傅朝英本就不赞成出兵,朝野上下无不为此忧心。倒是沈庭蛟关心的不同,他带兵出发的时候很严肃地对殷逐离道:“你以后打人不要打脸了!”   殷逐离瞧着他脸上的熊猫眼,笑得直不起腰。   主帐中,傅朝英同一并武将为沈庭蛟分析目前形势。曲天棘本就是行军大战的老手,丝毫未留下任何布防的破绽。一众人在帐中分析了半天,听得沈庭蛟眉头紧皱。独殷逐离在帐外快活,她先和几个长相周正的校尉比骑射,玩累了就衔根草,哼着歌,躺在营外的横木上晒太阳。   沈庭蛟率着十余名将领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那眸子倒映着半边蓝天,清澈如洗。他不由就伸了手出去,语虽薄责,却难掩其中溺爱之意:“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   殷逐离也知道给他面子,握了他的手站起身来,语声清悦:“王上同诸位将军可想出计策了?”   沈庭蛟面色一沉,身后众人支吾不语。傅朝英倒是开口:“莫非王妃有何妙计?”   殷逐离略略摇头:“我本想诸位将军如有必胜的把握,直接杀入天水城去。曲大将军素以兵法自傲,如若城破,他必羞煞,哈哈。”   诸人听得满面黑线,她又正色道:“不过若诸位将军暂无对策,而战机又转瞬即逝,不如听听逐离的下下之策。”   诸将同她都认识,但平素里少有往来。此际一听此言,忙拥着她入了主帐,将沙盘往她面前一推,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殷逐离望着那沙盘却是啼笑皆非:“诸位,这是你们行军打战用的东西,逐离不过是个商人,用不着这个。”她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自然是落在沈庭蛟面上,“眼下曲将军最缺的,无疑是粮草。他守城不出,也是待着后方粮草运到。俗话说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不如我们就给他粮草。”   她这话一出,下方便是一阵哄笑:“王妃,行军打战你果是不在行,这时候给他粮草,莫不是让他反攻打我们吗?”   殷逐离语笑嫣然:“不瞒诸位,前些天殷某回到长安的时候,调了一批粮草,大约十万石。另外,殷家有位号称鬼医的医道中人,诸位想必都知道。然后逐离央他配了一种食后令人浑身乏力的药粉,因也成白色,若混入稻米之中,断难察觉。只是因为量太大,一直耽搁到现在。”   诸人不笑了,一脸悚然地望她,她胡乱拨着那绘着两军地势山脉的沙盘,语声淡然:“若是两相调和后,将其送入曲将军大营,天水郡城防纵然固若金汤,无人镇守时要打下来,应该也不难吧?况且十五万大好男儿,若全数斩杀,未免令后人评价我们君主残暴无道,若能劝降,也算是诸位一大功德。”   沈庭蛟抬眸望她,半晌方道:“遣谁送粮入城呢?”   殷逐离心中也有考量:“斐记的大东家,斐关山。”   诸人尽皆色变,这确实是一个再难得不过的人选。首先斐家同殷家一直不对付,如今殷逐离即将一跃成为皇后,斐家往日里早已将她得罪了个彻底,完全有可能背叛大荥,投奔曲天棘。   其次就是斐家也是颇有实力的商贾,能够一次性提供行军打战的粮草,再合理不过。   再次,斐关山平日里同殷家作对,连带沈庭蛟也间接得罪了许多,若想讨好沈庭蛟,这次非全力以赴不可。   主帐中静默了一阵,傅朝英拱手道:“若是斐关山当真投奔曲天棘,又当如何?”   殷逐离浅笑:“将军多虑了,出宫前逐离调了宫中五百甲士,他们会代王上保护好斐大掌柜的家眷。”   又是长久的静默,二十余人的中军帐仿佛空无一人般安静。何简语态恭敬:“在下这就派人传诏斐关山。”   殷逐离唤住他:“不劳烦先生了,临出长安时逐离已代王上发了书信,他会比我们晚两日到达天水,以防曲天棘生疑。这会儿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她出了主帐,仍是躺在横木上懒洋洋地晒太阳,而军中将领看她的眼神却带了极为明显的敬畏。   兵者诡道,兵不血刃而致胜者,上谋之道矣。   十一月十六日,曲天棘十五万军士,约有七成中毒,浑身乏力,虽不致命,然则要挽弓打战却是再无可能。沈庭蛟令傅朝英强攻天水城,十万将士不战而降,王师虏获军马兵械无数。曲天棘带四万残部退守金城,然人数太少,终不能抗衡。   十一月三十日,金城城破。那一日殷逐离站在城头,战士的血漫过长街,杀声震天。沈庭蛟与她并肩而立,轻握了她的手:“逐离,最后一次了好吗?”   城头风大,殷逐离解了身上的披风,细心地替他披上,倾身系着系带:“恭贺陛下江山一统。”   不多时,傅朝英亲自登上城头,语声凝重:“王上,曲天棘已被困,他……他想再见王妃一面。”   沈庭蛟握紧殷逐离的手,冷声道:“他武艺深不可测,如今想见本王王妃,又是想耍什么花招吗?”   殷逐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手背:“陛下,再不会有下次了,就让臣妾送他一程吧。”见沈庭蛟仍有担忧之色,她复又笑道:“他如今人在何处?劳烦将军设神箭手八百名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他欲作困兽之斗,本王妃也不惧他。”   傅朝英眸中异色一闪,这殷逐离狡诈阴狠,留之必成后患,不如……不过片刻犹豫,殷逐离却已然洞悉,她为人本就多疑,若是这傅朝英存了别的心思,这八百名弓箭手,她此去怕不是为曲天棘送行,而是陪葬罢。若让他得手,黄泉路上,曲天棘还不笑她个彻底?   傅朝英下去安排了,她也不吱声,自牵了沈庭蛟下得城去。   那时节曲天棘负手站在庭前,都说英雄末路最是令人欷歔,他却不显狼狈之态。见到殷逐离前来,眼中似乎还带了三分笑意:“你来了?”   那语态不像是问候殷逐离,倒像是招呼久违的故人。   天水阁又临天水湖,雕栏画檐,低调而奢华。园中竟然也种了两棵梧桐,时值秋末冬初,黄叶零落一地,池中残荷徒剩了枯败的梗叶,为这精致的楼阁添了几分萧条之韵。   殷逐离牵着沈庭蛟走近他,傅朝英本秘密下令连她一并击杀,如今一看情势,忙重新传令。   那一日殷逐离着了福禄王妃的礼服,风卷残叶,抚过衣角,恩怨凋败:“曲将军,别来无恙。”   曲天棘苦笑:“你虽从小长在殷家,但终也是我的骨肉。为什么你会恨我至此?”   殷逐离半拥着沈庭蛟,那一日天色阴霾,秋风撩起她额前斜斜的刘海,她嘴角带笑,刚毅中带了三分邪气:“我觉得就算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也应该明白。”   曲天棘注视她的眼睛,他似乎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里读懂了什么,初时的疑惑终于解开:“几年来,你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吗?”   殷逐离站在跟他五步之遥的地方,眸色清冷如秋:“曲将军,不论多少年,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曲天棘点头,面上并无愧色:“你做得很好。但是凌宵,当年之错,皆是为父一人,放过觞儿和凌钰吧。”他求人的时候也不见低声下气,神色淡然,“毕竟都是血脉至亲。”   殷逐离声音带笑,目光却冰冷:“曲大将军,您老了,以前您在我面前,从不以父亲自居。”   曲天棘神色微黯:“兴许吧,人哪还能不老呢。”   “可是曲将军,”殷逐离言辞若刀,字字锋利,“您为将叛主,是为不忠;立约背盟,是为不信;为夫杀妻,是为不仁;为父弃女,是为不义。似您这等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如何称吾父呢?”   “你怨恨已深,我多说无用,但我并不觉得我有错。我娶殷碧梧,本可逐鹿天下,但我从未存丝毫背叛之心。我戎马半生,大小四十余战,击退来犯之敌无数,我无愧于天下。”曲天棘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话,却也是最后一次,“不错,我是负了你母亲,我以她的性命来证明我对圣祖爷的忠诚。但是我同她之间,从始至终就是一场交易,她既立盟,就要承担风险!”   殷逐离笑着摇头:“曲将军,你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场交易的产物,而在她眼里,我是她的女儿。所以她是我的母亲,而你……你只是一个负债者。”   回应她的,只是曲天棘的沉默。他一直觉得是殷家人误导了殷逐离,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他和殷逐离之间根本就没有误会。   “凌宵。”曲天棘轻笑,似想起什么旧事,声音中竟带了三分温柔,“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偏执。你就这点像我。”   “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殷逐离缓缓后退,轻握了沈庭蛟的手,“曲凌宵只是一场谎言,我姓殷,我是殷逐离。曲将军,再见。”   曲天棘轻声叹息:“再见。”   殷逐离牵了沈庭蛟转身步出了天水阁,裙裾扫过秋叶,身后箭镞如雨。悬在梁上十五年的身影,在她心中终于被放了下去。   约有一刻,弓弦声止。殷逐离在天水阁前站了一阵,语声疏淡:“叛将曲天棘已伏诛,悬其首于长安城头,以正天下视听。”   诸将领皆围过来,争相道贺,何简亦浅笑道:“恭喜王妃大仇得报!”   殷逐离转头看向那逶迤楼阁,神色带着笑,眸色却黯然:“大仇得报?”她低声叹,“是大仇得报,也是家破人亡……先生,逐离何喜之有呢?”   那言语太过落寞,众皆语塞。   而远处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吼叫打破了这沉静,殷逐离抬头便见到魏氏,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两个押着她的兵士,向这边跑来:“天棘!”   那个时候她太狼狈,钗环俱乱,哪还有半点往日的高贵之态。她跑出一段路,很快被围在殷逐离与沈庭蛟身边的将领踹倒在地,那只手却死死握了殷逐离的衣角。   有军士递了檀盒过来供殷逐离过目,里面装着即将悬于长安城头的首级。   魏氏目眦欲裂,指间被衣上的缀饰划破,鲜血淋漓,她语声恶毒如同厉鬼索命:“殷逐离,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逐离倾身看她,目光玩味:“这话奇怪啊曲夫人。”她伸手抬起魏氏的脸,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我杀你夫,你会恨我。人杀我母,难道我不应该恨他吗?”   魏氏声声泣血,那手握得太紧,军士攥不开,欲举刀砍来,殷逐离倾身,带着笑将那五指缓缓掰开,所有人都听到骨骼断裂的声响。殷逐离只是倾身轻掸衣角,笑意盈盈:“不要这么看着我曲夫人,你的伤痛,及不上我姆妈三十如许即满头华发,及不上我师父十五年的孤单念想,如果你化作厉鬼愿意前来找我索命,我也奉陪。”   军士拖了魏氏下去,有将领靠近殷逐离,低声询问:“王妃,如何处置她呢?”   殷逐离揽着沈庭蛟的腰,转身向车中行去,留下淡淡的两个字:“放了。”   身边立刻就有人恭维:“王妃果然是宅心仁厚,以德报怨,实是仁义之楷模……”   “仁义?”殷逐离低笑,“抱歉白副将,本王妃只是想多看看她居无片瓦、孤苦无依的模样。曲天棘视她重于生命,我便将她践踏到尘埃里去。”   那神色太冷,众人噤若寒蝉。正尴尬间张青大步行来:“母妃、父皇,曲天棘之子曲怀觞向西北方逃窜而去,目前不知所踪。”   殷逐离挥手:“丧家之犬,不足畏惧。由他去吧。”   这次没人再夸她宅心仁厚、以德报怨了……   沈庭蛟无暇在陇西久待,长安城还有许多事在等着他。这次漂亮的平叛将载入大荥史册,也会奠定他在黎民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堂上那把黄金座椅,再无人能同他争抢。   此际他站在车驾之上对王师将领论功行赏,明黄色的帷幄抚过深秋的长空,风沙扬起,为他单薄的身躯平添了三分瑰丽磅礴的气势。   殷逐离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他,举手投足皆带了睥睨天下的尊贵桀骜。其实这场争斗中,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用不费吹灰的力气,窃取了大荥江山,不留丝毫贼名。   人们总是常常鄙薄赢家的手段,但是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以最小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利益,本就是上谋之道。成王败寇,青史之上,胜败是不分努力几何的。   天空飘雨,殷逐离与沈庭蛟同车,起行时她突然回头遥望天水,秋色连天,那巍峨城阙在零星细雨中呜咽。她拢了拢身上以金线绣孔雀开屏的披风,竟觉出几分薄寒。   十二月十五,郝剑扶唐隐灵柩返回长安,交予唐家。唐家于当月初三发丧。郝剑不愿同殷逐离提起,但有些事不能回避。   “大当家,先生的葬礼,你去吗?”   殷逐离摇头:“我若前去,唐家人不会善罢甘休,何必灵堂滋事,徒扰逝者。”   郝剑略有犹豫:“可是大当家,整个长安都知道你与先生情同父女,他的葬礼你不出现,未免令人觉得你太过凉薄。”   殷逐离静静地站在临溪水榭,碧水依旧,人事全非:“郝剑,于我而言,任何人都可以用以欺世,唯他不能。”   郝剑轻声叹息:“是。”   十二月十八,唐家出殡。   纸钱漫天,唢呐声声若泣。黑色的棺木在一片悲声中沉默,唐家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世人多责殷家无情,殷逐离并不辩驳。   长安西郊,唐家祖陵。当第一锹泥土覆棺,尘缘了断,谁祝告焚香?谁抚碑断肠?谁拓碑上词,谁念旧时欢?坟头飘扬着纸幡,那石碑末端,留下谁的落款?而世间纷扰,已与逝者无关,也与她无关。以为近在眼前的世界,是她永远靠近不了的地方。   殷逐离独自站在山冈,看白蜡垂泪千行,无处话凄凉。   沈庭蛟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他永远忘不了那日荒草蓬蒿之间的殷逐离,隆冬的风挟裹着酷寒掠过衣袂,撩动狐裘如飞雪,她像一只深山精魅,迷失于苍茫荒野。   “为什么不下去?”他的声音也被埋没在寒风里。   殷逐离转头看他,眉目疏淡:“不了。”   “走吧,我陪你一起。”沈庭蛟展臂抱住她,语声温柔,“我知道你有多难过。”   殷逐离凝眸看他:“你转过身去好不好?”   沈庭蛟略微犹疑,缓缓地背过身去,殷逐离抵首在他肩头,眼泪滂沱。沈庭蛟想象不出这时候的殷逐离,这世间有一种声音,不哭给任何人听。任旁人笑骂曲解,无人明我意。   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一段过去,一段回忆。所以借来的幸福,最终必须还回去。你是我的奇迹,而我……我只是你的败笔。   沈庭蛟知道自己错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殷逐离有多难过。他独自下了山冈,亲往唐隐坟前,焚香洒酒相祭。天子亲临,并不能减少未亡者的哀伤,但也给了一个书香世家最渴望的荣耀。他回身向北而望,那远方的山头草木枯败,薄雾弥漫。   寒风将回忆的余温遣散,二十年朝夕相伴,半生颠倒梦幻,永堕无边痴妄。 第十二章 貌合神离   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继王位,号嘉裕,改年号兴禾。帝号和年号都是殷逐离定的,是修养生息、富国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设在承天阁,沈庭蛟将用度再三精简,好在有殷逐离操办,她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身边的郝大总管更是个抠门到家的人物,整个仪式虽然简朴,倒也不失肃穆庄严。   那一日,风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阶两侧,殷逐离站在九百五十级阶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气势磅礴的宫乐响起,台阶上的人皇袍加身,广袖垂冕,那一番凌绝天下的风采,令云开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离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琐事繁多,但首要的还是太后和皇后的册封,沈庭蛟选了个皇道吉日,册封何太妃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号,但这宫中现实得紧,她除了这尊荣,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诸臣翘首以待,嘉裕帝迟迟未册立皇后,关于先皇后曲凌钰的册封更是只字未提。   能在这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里便有谣言四起。   御书房内,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册后之事,话虽平和,却隐透威压之意:“皇儿,母后知道你对那殷逐离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乱世刨食的社稷蛀虫,每次战争,战马、粮草、铁戟、棉麻衣物,你知道这些商贾从中可获利多少吗?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离为后?”   傅朝英对此也是赞成:“陛下,您既已接手这万里河山、千斤重担,便不能妇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曲氏一门几乎尽毁在她手里。这样蛇蝎心肠的一个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   中书令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旧朝虽然腐败,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断不至于令圣祖爷数年之间平定天下。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沈庭蛟把玩着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那雕工极是细腻,几年前殷逐离从长安八杂集随手淘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书桌上,他用惯了,搬到宫里时下人将这些小玩意儿一并收了进来。   此际御书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现在见他但笑不语,也弄不清这位新君的心思,犹疑着不再开口。   待到再无人谏言,沈庭蛟浅啜了口茶,轻声道:“既然已无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诸人也看穿了形势,渐渐地便有那些趋势之徒,开始上折子说道福禄王妃的不是。偏生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是混迹市井,纵然浪荡倒也无伤大雅,但若要母仪天下,那就颇令人玩味了。真要数落她不贞不淑的失仪之举,怕是满朝文武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着那二十几本大同小异的折子,啜着茶不说话,看完后跳过,却仍是搁在待处理的那摞折子上。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大荥正是用人之际。何简因是沈庭蛟授业恩师,以往也就是福禄王府里吃闲饭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跃成了帝师,沈庭蛟拜其为相,朝中也无人敢多舌。   张青是天子义子,对沈庭蛟也可谓是忠心不二,如今封了御林军统领,顺带负责长安城防,成了朝中新贵。沈庭蛟以往旧侍也多有封赏,殷逐离常笑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知这家伙口无遮拦,从不计较。   倒是早朝之后,诸臣难免拥着何简多说会子话,套套近乎。何简没什么架子,是个锋芒不显,却谋略在胸的人物。   沈庭蛟与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会同他商量,这会儿便有臣子拿不准:“相爷,王上久不立后,后宫总不能一直空着。大伙儿上了折子,也不见动静,您说王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何简闻言只是微笑:“简御史也上了折子?”   那开口的正是监察御史,闻言颇有些尴尬:“何相爷,这不也正是大伙的意思……”   何简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实册不册后,册谁为后……”他抬手向天上指指,“那几位说了都不算。”   话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几位大臣皆满面困惑——那谁说了算?      那几日殷逐离都呆在宫里,倒不是她识趣——张青的御林军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她待在昭华殿,形同软禁。   沈庭蛟这几日忙于国事,夜间也不见前来。她是个坐不住的,头两日还取些梅花初露,泡点茶什么的,后两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张青派来“护卫”昭华殿的这拨子人身手极是了得,她也不愿伤人,一时只好干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华宫中的玩物甚多,甚至养了些孔雀、雉鸡、仙鹤,以供她解闷。此刻她正在书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鸡,沈庭蛟自外间行来,也不用人知会,径直入了昭华殿书房。   见房中油烟四起,那美丽骄傲的雉鸡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这可成了煮鹤焚琴之辈了。”   殷逐离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条鸡腿递过去:“佐料不够,将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细细打量殷逐离,那一双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满目烟翠:“天寒,这么吃东西,小心胃里受凉。”   殷逐离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语声轻柔:“朕知道宫中闷了些,等忙完了,我们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他这般贴在耳边说话仍带了三分温柔宠溺,却全不似曾经的羸弱,殷逐离有些不习惯,那感觉就好像养了只猫,而经年之后,猫长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甚深,伸手揽了她的腰,眸子里一丝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涧草色:“这两日放你在宫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莫招惹旁人,听话。”殷逐离不语,他轻轻吻在她额头,“我二哥在哪里?”   殷逐离将油渍在他衣上擦拭干净,笑意恬淡:“册我为后,然后告诉你。”      新皇继位,总是特别繁忙,沈庭蛟没在昭华殿留宿。他终究是怕闷坏了殷逐离,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着令十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允她在宫中走走。   殷逐离来过这皇宫几次,但那时候没有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砖小道上,不多时一个宫人慌张跑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她身后的侍卫立时将人拉开,厉声喝骂。那宫人神色惊骇,犹自瑟瑟发抖。殷逐离奇道:“什么事啊?”   宫人跪地求饶,只指了指椒淑宫,不敢言语。   殷逐离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宫。只见庭苑中腊梅纷繁,积雪犹眷着树梢,环境清雅。   只是此时,苑中正架着一口油锅,十数个内侍、宫人被押着,强推到油锅面前,以脸贴着锅沿。有人持了长柄的竹勺,不时往油锅里滴上几滴清水,那滚油四溅,在肌肤上留下点点焦痕。宫人惨号四起,惨不忍闻。   殷逐离认得里面便有沈庭遥的随侍太监黄公公,她快步上前,喝了一声:“住手!”   一众宫人看见她,皆行礼跪拜,她神色冷峻:“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话其实是废话,在这椒淑宫,谁敢这么做?   众人讷讷不敢言,佛堂那边何太妃缓缓行了出来:“是本宫让做的。”她如今穿着描红绣金的太后礼服,手上三根纯金护指长约七寸,珠围翠绕,贵不可言。   殷逐离无意同她套近乎,语声恭敬却疏离:“太后,这几个人若是犯了事,交予刑部查究便是,太后这是做什么?”   何太妃高高在上:“我身为大荥皇太后,连处理几个贱奴的权力都没有吗?”   殷逐离以勺中清水将锅下柴薪浇湿,把几个宫女。内侍都赶到一边。   “大荥律法,滥用私刑者当服拘役,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何太后勃然大怒:“大胆!殷逐离,你还没做上这皇后就敢如此对本太后说话!”   殷逐离与她对视,毫不示弱:“太后,皇家这份尊荣来之不易,要当好好珍惜才是。”   她语声冰冷,何太后反倒不敢同其争执。她与傅朝英的事,殷逐离清楚得很。她实在是没有资格说教。这般一想,她蓦地收了骄狂,冲跪地求饶的一众宫人道:“还不谢谢娘娘替你们求情?”   数十名宫人如获重生,直对着殷逐离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殷逐离脸上又现了大大的笑容,抱着双臂将跪在地上的人挨个儿瞧了一遍:“正好我那昭华宫没几人侍候,嗯,勉强先用着吧。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奴才,以后都把眼睛擦亮些。太后娘娘是你们冒犯得了的吗?”   众人又是一通痛磕,殷逐离令天心将人领回昭华殿,又对何太妃略略施礼:“谢过太后赐礼,逐离先行告退。”转身离了椒淑宫。   何太妃脸色阴沉。      行走在蓬莱池边,清婉叹气:“大当家,这些年何太妃失势,此时大惩宫人,相比都是当年欺辱过她的。这宫里毕竟不比王府或殷家,你……你不该得罪她的。”   殷逐离比她更愁:“傻丫头,她有尾巴在我手上,如何容得下我?不管怎么讨好,她终究也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她倚仗着九爷,本已气焰冲天,我若再示弱,她还不骑到我头上去了。何况……”她声音放低,自言自语,“奴才也是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作践。”   清婉随她前行,蓬莱池边马蹄莲开遍,榕树与松柏冠如华盖,积雪相覆,颇有奇趣。殷逐离攥了一把雪,突然道:“晚间派个人去傅太后那边看看……以何太妃如今的声势,她想必过得甚为艰难。”   清婉点头,几度欲言又止,殷逐离笑道:“说吧。”   她始低声道:“大当家,那曲凌钰还住在栖凤宫呢。她和九爷,可是旧好。九爷如今一直不册后,会不会……”   殷逐离抬手止住她的话:“传个话给郝剑,让他派人通知陈舒淮,过几日,将沈庭遥送到灞水码头,我送他离开长安……”   她附在清婉耳际轻声道,清婉直吓得面无人色:“大当家,九爷和何太后知道……那个人没死,如今长安城守备甚严,你如何能将人送得出去?”   殷逐离折了枝松枝,抚去枝上落雪:“如今九爷不可靠,横竖都是冒险,不如一试。”   清婉望向她时眸带哀色:“大当家是说,九爷他不爱你吗?”   “爱?”殷逐离有片刻错愕,她觉得荒谬,“清婉,你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吗?男人的爱,是这世间最不靠谱的物什了。”      下午,沈庭蛟还没批完奏折,宫女碧儿便来禀他:“王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椒淑宫一趟。”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殿中监陈忠赶紧跪在地上,替他活动小腿、揉脚:“王上,这就去椒淑宫吗?”   沈庭蛟不耐:“母后不会无事传召,必又是为了立后的事。”   陈忠是个善解人意的,立刻就将上午殷逐离同何太妃——如今的何太后闹不愉快的事同他一五一十地讲了。   沈庭蛟颇有些疲惫:“母后以前不这样,最近不知怎么了,得势不饶人。殷逐离那个家伙也是,叫她别惹事,她从昭华殿绕到椒淑宫,绕着圈子也要去招惹母后。”      椒淑宫,傅朝英、秦师、诸葛重明等十二位忠臣重提册后之事,几个人都不赞成立殷逐离为后。秦师语重心长:“王上,殷逐离虽然富甲天下,但她出身低微,行为狂放,不是为后之选。再者,曲天棘是她生父,她尚将其迫入绝路,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其人品德行实在不能母仪天下。”他微微一顿,终于实话实说,“王上,这话不中听,但臣冒死也要说。曲天棘随先皇开国,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连他都败亡于殷逐离之手,一旦她为后,恐外戚专权,乱我大荥朝纲啊王上!”   他拜倒在地,再三叩首,引得一众老臣俱跪拜。   “陛下,太尉言之有理。且如今朝中局势未定,安昌侯薜承义手中封邑地广粮足,这次平叛他也立了大功。依臣看,其女薜藏诗品貌俱佳,倒是皇后的绝佳人选。”傅朝英也开口,他自是站在何太后这边,他与何太后之事,除了何简,只有殷逐离一人知晓。这就是把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将他二人烧个尸骨无存。他如何容得下殷逐离?   他话落,何太后立时递过来一幅画像:“王上,你已承继大统,很多事便当为天下考量。不能再小孩子气了。这薜藏诗,着实不比殷逐离差,王上且先看看再做定夺吧。”   沈庭蛟接过那画像,随即将之狠狠抛掷于地,他继位之后妥协了许多事,唯有此事他坚持:“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她是朕明媒正娶的王妃,朕的糟糠之妻,若朕一朝得势便过河拆桥,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吗?”   他拂袖而去,真话没有说出口——他自己也不知对殷逐离是个怎么样的心思。这个人生来桀骜,他虽恨,却也敬。一朝得势便促狭地想给她难堪,看她为了做这个皇后能做出些个什么事来。但若真要弃她另娶……他却是没这心思了。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殷逐离耳朵里,许多重臣都希望她知难而退——苦情戏里女主角不都这么演吗?然则殷逐离如果真是一个这般善良的人,他们也就不必费心了。   昭华殿,清婉正在发脾气:“大当家,原先我还以为九爷是个好的,没想到他也是个白眼儿……”   殷逐离赶紧止住她的话:“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她哼了一声,声音放低了些:“他不会是打算把您就这么关一辈子吧?”   殷逐离食指轻扣着桌面,轻声道:“那倒不至于,他不立后,又将我软禁于此,大抵是要做一件我不愿意的事。现今殷家他不能动,那么必是要扶一方势力,与殷家平分秋色,互相制衡。如今大荥,符合这要求的也就是斐家了。”   清婉一听,更来气了:“可那斐家是个好东西吗?每逢灾年,他们拼命涨粮价,要不是殷家压着,早不知做出什么事来了!”   殷逐离哧笑,却是换了话题:“外面有几个人守着?”   清婉竖了指头:“六个,这宫里的侍卫还真是不一样,就算是晁越哥和廉康哥一起出手,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逐离去苑里抓了只雉鸡,找了个小瓷瓶接了一瓶血贴身放好,又咬着那雉鸡的脖子狠狠含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喷出来,衣襟、地板全染了血。她将那死鸡往隐蔽处一扔,便向清婉示意:“愣着干什么,喊啊!”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啊!”清婉那个嗓子一喊起来,能将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吵醒。   殷逐离暗暗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好样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外面六个侍卫十分警觉——先前张青已经交代过,这位王妃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个心眼儿。可饶是如此,几个人一看那满屋子血都吓了一大跳。这个人若出了事,大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般一想,一个请太医、一个报告王上、一个告诉张青,清婉还叮嘱另一个:“瞎站着干什么,我们王妃最服鬼医柯停风的药,还不快去殷家传柯大夫?”   这样一来,六个高手就剩了两个,殷逐离装昏,偷袭了一个,剩下一个就容易对付许多。她这个人身手若是在江湖上,勉强能算个名家子弟,若是在高手如云的大内,难免就逊色了些。不使点巧力,要出去还真不容易。   她将倒地侍卫的衣服剥了,也不搁耽,自取了狐裘带着那套御前侍卫的衣服跳出了宫墙。清婉一脸担忧,却也帮不上忙。      昭华殿炭火烧得旺,出来就难免冷。长街少行人,大雪积得更深。殷逐离租了匹马,一路飞奔至灞水码头。沈庭遥被两个人押着,殷逐离寻了一处废弃的旧窑,取了守卫的服饰丢给他:“换!”   沈庭遥还等说话,她以指轻弹手中黄泉引,“少废话!”   沈庭遥急冲冲地在窑中换了衣服,殷逐离替他绾好发髻,以他替下的旧衣沾雪水替他拭了脸,复又道:“记住,你是大内侍卫萧二,老母病重,王上特准回家探亲。”   沈庭遥只是摇头:“没用的,他如何猜不到我是你放走的,我一失踪,他定会命漕运司的人严加搜查殷家过往船只。”   殷逐离不以为意:“不需担心。”   她唤了一个搬工去找殷家负责装船卸货的应老大。寒风侵体,沈庭遥有些咳嗽,殷逐离取了发间饰物、耳上明珠,外加身上的银票,一并递给他:“曲怀觞自天水郡往西逃离,我若是你,就去西边依附于他。”   沈庭遥不解:“你为何帮我?”   殷逐离看着他的脸,冷不防狠狠刮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为了这些年你对老子每次的毛手毛脚!”   沈庭遥被打得晕头转向,那边应老大却过来了。殷逐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便上前领了一身侍卫服的沈庭遥去往码头。   半刻钟不到,码头上便闹将起来。原来是一回乡探亲的侍卫想搭乘殷家的商船,应老大嗓门极大,嚷得半个码头都听见了:“你一个侍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竟然就想免费搭我们殷家的船。我们大当家那是谁?福禄王妃!福禄王现在成了当今天子,她不日就是皇后,你这样的兔崽子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觉得我们殷家的商船也要巴结你!”   沈庭遥被吼了个面红耳赤,那边却出来个人:“啧,殷大当家还没登后位呢,你们这些奴才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众人凝目上望,可不正是斐家少东家,他反正就是喜欢跟殷逐离作对,将殷家的敌人全部看成斐家的朋友,是以他对沈庭遥倒是恭敬,“大人别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一般计较。斐家的商船和殷家的船航线都差不离,人谁还没有个难处,大人上船吧。”   沈庭遥向他连道了几声谢,临上船前再回头,却见码头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殷逐离的影子?      雪夜长街已是空无一人,殷逐离踏着冰雪哼着歌,行往西郊。长安城西有山,是几个大家族的陵园,唐家的祖陵,也在里面。殷逐离不想再添不快,唐隐下葬后她从未前来拜祭过。她不愿意相信那个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尘土。可是今夜,许是天气太寒了,连勇气都结了冰,她想要找个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她是个好酒的,在一家酒馆里抱了坛女儿红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沈庭遥,现在可算是身无分文了。尴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换了两坛陈年绍兴。   那掌柜虽不识皮货,却也摸得出来——不论如何,这裘衣绝计不是两坛酒能换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乐得同意了。   殷逐离抱酒上马,里面只穿了一件夹衣,料子仍是烟霞云锦,寒风一吹,她便缩了头。      这样风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园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殷逐离翻入高高的围墙,雪地湿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里间石墓数百座,夜间光线又差,她记性一向不错,然而当日站在山头看他下葬,如今却全然记不起那座墓的方位,那段记忆,只余一段空白。她只得伸手触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数块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迹,倒是两坛酒被捂了个半温。   雪渐渐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响,墓与碑无言。她行走其间,终于不再伸手触摸碑文:“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那声音在寒风中散开,仿佛也凝成了冰霜,殷逐离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随意找了块墓碑,在碑前坐下,其声喃喃:“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也差不离。”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夹衣,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语声亲昵:“你要不要也喝点?今天带得不多,你浅尝便好,不可贪杯。”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了积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夹衣,她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微闭目昏昏欲睡状。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殷逐离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黄泉引,以不变应万变。   “王上,马蹄、脚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进来搜么?”   “不必扰人祖先,都退下吧。”   这个声音合着冰雪,殷逐离再熟悉不过——沈庭蛟,来得倒快。   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往东边一座石墓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扬声道:“殷逐离!”   殷逐离静静地看他,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还是她亲手所猎,制衣是云天衣的手笔。那时候他多乖巧可爱,抱在怀里的时候猫儿一样。如今他原形毕露,她倒也无所谓悲怒——大家都在演戏,各为了各的目的。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扶着墓石站起来,她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了,当下便递了酒坛过去:“这么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来,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问题太多,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出口就成了:“这墓主人名唐宪,字牧之,你靠着他作甚!”   殷逐离顿时有几分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师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烟霞云锦的夹衣,且已被融雪湿了大片。他怒极:“浑蛋,穿这么点就敢出门!”   殷逐离仰头看他,积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   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离摇头,酒不过半坛,她已经有些头晕:“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不想多说,将她抱起来,往右行了一阵,面前现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气,就这么解了貂裘,与她拥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暂避风雪。   殷逐离拇指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壮或凄哀的绝笔,甚至连“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诗句也忆了起来。她安慰自己反正每个人都会死,她告诉自己不难过。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若干年后,她会模糊他的容颜,她再记不起他的眉眼,她会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轻触过自己脸颊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声音清冷地响在耳际。   “你是不是将我二哥放走了?”他一把将殷逐离扯起来,语声阴冷,“殷逐离,你当真以为朕动不了你!朕会严查殷家所有车船,一旦发现他,朕诛你九族!”   殷逐离心中冷哼——但愿你在斐家商船上抓住了他,也诛斐家九族才好。面子书却仍不动声色地哄:“陛下已贵为九五之尊,这大荥都是您的,又有哪个是您动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声音虽淡,话却是冰冷刺骨:“你别得意,如果下次你还来这里,”他凑近她耳边,语声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将唐隐刨出来……”   殷逐离浅笑,目光阴狠:“沈庭蛟,你敢将我师父刨出来,我就敢把你埋进去。”   ……      王上和王妃吵架了,宫里的人都知道,甚至连这次宫宴,王上也未准许王妃参加。   正好殷逐离也不想去,她找了张地图,对柯停风道:“来来,给刺背上。”柯停风满脸黑线,他是昨天连夜被宫中侍卫请过来的,宫里人还真以为殷逐离生病了。柯停风在看那张地图:“你又要干什么?”   殷逐离将外套脱了,里面穿了件大露背的抹胸,她趴在榻上:“别刺大荥地图啊,嗯……就刺祁连山这一带吧。”   柯停风也不知她搞什么,但他仍是取了药箱里的银针,然后问了句让殷逐离吐血的话:“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殷逐离想了半天,终于道:“嗯,用鸽子血刺……”她附在柯停风耳边,同他窃窃私语。   两个时辰之后,黄公公突然奔了进来:“娘娘,别国的使臣前来贺我们陛下登基,陛下在御花园设宴招待。那吐蕃的使臣提议打马球,他带的那些个都是击球的好手,如今我们已经输了一场了!”   殷逐离爬起来,柯停风冷哼:“还没刺完。”   殷逐离指指那地图:“刺到哪儿了?”柯停风在祁连山周围画了个圈,殷逐离点头,“那就成了,天心,替本王妃更衣。”   天心应声,急急地取了王妃的礼服,殷逐离皱眉:“不穿这个……嗯?”她看向旁边的司灯宫女,嘴角含笑,“来,把衣服换给我。”   那宫女明显呆愣,待看看自己身上红白相间的低等宫女服,一时回不过神。还是清婉喝了声:“还不快换。”   少顷,殷逐离换了身低等的宫女装,又将头上饰物俱摘了,只以霜色丝带紧紧绾了个发髻,也不让宫人跟着,自往御花园行去。   君王设宴,御花园侍卫林立,先前有人阻她,还是张青见状上前将她领了进来:“母妃,您怎的竟做这般打扮?”   殷逐离也不同他多说,只在礼部尚书岳怀本身后站着,时不时给他斟酒,做个侍女模样。那岳怀本先前还喝得优哉游哉,待一抬头看到那斟酒宫女的模样,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殷逐离看着场中,见吐蕃人果然善打马球,他们控马熟练、身手矫捷、配合默契,而大荥宫中侍卫平日里极少击球,难免便露了些颓势。   “那个骑黑马的是谁?”她注视场中,见那个家伙抢球时最喜击打马匹和对手,不过一时,已经有三个侍卫被他击落马下。马蹄无情,一旦践踏则性命难保。   “娘娘,”岳怀本是礼部尚书,平日里也受过殷逐离的好处,虽然不愿她为后,却也不敢明着得罪她。“您怎的做此打扮?那是吐蕃的领队禄东干,下手凶残无比。已经伤了我们好些人了。”   眼见着第二句也危险,殷逐离出列,双膝并屈,跪伏在火红的地毯上:“王上,奴婢看场中热闹,但大荥乃上邦,与友邻对赛难免要礼让三分,由此束缚了手脚。奴婢斗胆,请王上恩准奴婢与吐蕃来的勇士一较高下,女子出手,也算是礼让友邦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便是那个吐蕃来使也询问:“这是何人?”   沈庭蛟正皱眉,殷逐离自答了:“回使者,小女子乃皇宫司灯宫女一名。”   那吐蕃使者汉语不好,只得问身边翻译:“司灯是什么东西?”   翻译低声答:“大人,司灯是宫中一个职位,就是平时为皇上娘娘们掌灯烛的。”   吐蕃使者勃然大怒。   殷逐离上场替换了一个侍卫,她以幞头绾发,足登长靴,换了身红色的窄袖紧身袍,戴上护心甲,拿了根球槌,沈庭蛟不放心又令人将军马场献上来的那匹汗血宝马牵给了她。   她对六个宫中侍卫只低声说了一句:“拖住其余六个,我来对付禄东干。”   马上的吐蕃人个个身强力壮,哪里把一个掌灯烛的丫头放在眼里,个个皆带了嘲讽之意。殷逐离也不言语,上马时还滑了好几次,引得吐蕃人又是一通狂笑。   她第一次击球的时候,吐蕃的领队禄东干有意相让,她却一槌击空,只铲起了一堆草皮。吐蕃人笑声震天,沈庭蛟心忧如焚。   禄东干有意戏耍殷逐离,殷逐离屡次左支右绌,禄东干冷笑,再抢球时他扬球槌击打殷逐离马腿。以这个女人拙劣的骑术,那本是必中的一击。殷逐离在场下观察了好一阵,对他惯用的手法极为清楚。她常年打猎,控马本是一流,加上马也是匹万金良马,在禄东干一槌击来,以为必中的时候,她勒缰,马匹收势不及,前蹄扬起,禄东干一击落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殷逐离以球槌顺势击他后背。   马球的危险之处也就在这里,不仅击马也可以击人。殷逐离不是个良善之辈,这个禄东干既然身为领队,实力肯定不差。这一击若不奏效,再想伤他就不容易了。她眸中一抹厉色,右手用足十分气力,一槌击在禄东干后背,禄东干受此一击,即使隔着护心甲也瞬间呕出血来。   殷逐离有心赶他下场,俯身再一击直击马腿,黑马负痛,长嘶一声将他甩落于地,眼看就要踏他而过,殷逐离往前再一勒缰绳,身下汗血宝马双蹄扬起。众人只以为她要置禄东干于死地,却不想那汗血宝马扬蹄直接踢在黑马颈间,黑马受此一力往右侧倒于地。数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若行云流水。禄东干顾不得痛,借此空隙就地一滚,滚出一丈开外方才停下,短短一瞬,已在生死之间打了个转,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系列变化发生得极为迅速,诸人还未叫出声来,禄东干已经受击下马,随后化险为夷。殷逐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唯恐吐蕃人趁机偷袭她,又策马奔回自己队伍里方下马跪拜:“谢谢吐蕃使者相让,时间不早了,小女子回宫掌灯了。王上、太后,奴婢告退。”   吐蕃使者仍惊魂未定,待她走得没影了方反应过来,问身边翻译:“时不过午,宫中需要掌灯吗?”   翻译低声答他:“大人,这是谦词,她是不希望我们输了难看。这在汉人眼里,称为……台阶,适可而止。”   吐蕃使者细想,顿时肃然起敬,起身向沈庭蛟敬酒:“陛下今日让臣见识了何为上邦之仪,臣羞愧,羞愧难当。”   沈庭蛟自是一通安抚,此事就此揭过,宴上倒是和乐融融。   酉时初,天刚擦黑沈庭蛟便去了昭华宫。昭华宫里宫人闻知他过来,俱忙着接驾。他将跪在地上的人都打量了一遍,殷逐离不喜喧哗,且又一直没有册封,这昭华宫便没有配置多少人手。   最近她从何太后那里捡了数十个人回来,倒也正好派上用场。这些个宫人以前都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当时何太后失势,众人难免地便做了些落井下石的事。但在宫中能够混上去的人都有几把刷子,这些人个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偶尔作威作福也是像模像样的。   沈庭蛟在殿前站了一阵,却吓得他们浑身发抖:“王妃呢?”   众皆不敢答,还是清婉轻声道:“王妃在后苑,之前传下话,道是若王上前来,请王上入内寻她。”   沈庭蛟闻言不悦:“这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来人,给朕将她捉来!”身后侍卫应声,就待去捉殷逐离,他却又摆手,“算了,朕倒要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他举步行往后苑,侍卫未得他之令,不敢跟上。倒是黄公公立刻就满脸堆笑地请几人坐下饮茶。昭华殿的茶都是好茶,殷逐离不差钱。   天心和清婉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巴结几个侍卫,但他是殷逐离捡回来的,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好在他知道自己处境,对宫中诸人都非常和气,倒也没什么矛盾。   夜色如一卷水墨画,由浅入深,墨迹渐浓。沈庭蛟独自行过曲桥,那流水之音清越铮琮,时有落梅纷扬,追逐着淙淙流水。桥头石栏上的宫灯似乎也有了生命,随波摇曳。沈庭蛟正揣测着殷逐离的去处,冷不防身后一人捂了他的嘴,他只觉得腰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他心念如电,那人捂住他的嘴时,指间明显有玉扳指,且手掌粗糙异常,此人是谁?他求救无门,难免便有些惊慌。   来人却只是挟了他,奔跑中他感觉到对方身上着的是宫中侍卫的服饰,衣上有铁甲。他脑中几度分析,此人是谁?为何要扮作侍卫潜入宫中?制住他只挟他而走又是何道理?   最最重要的是,他如何会出现在殷逐离的寝宫里?   他心头正惊疑,周围却渐渐温暖如春,耳畔没有一丝声音,他动弹不得,不由得便生出几分紧张。来人将他放在地上,他尚未看清其相貌,已被人用一朵硕大的牡丹盖住了头脸。他嗅到花粉的香气,顿时心头清明——这里是昭华殿后苑的暖房,专门培育花草。只是他登基后事忙,从未来过。   这个人将他挟至此处,是何道理?   他心头正狐疑,那贼人的手突然滑过他脸颊,似乎感觉到他肌肤细腻,又重新抚摸了一下。   沈庭蛟心头升起一个令他惊怖欲绝的念头——这贼人莫非竟好男色?   那贼人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五指向下滑入他的领子里,在他肌肤上四处游走,呼吸渐渐粗重。   沈庭蛟惊得魂飞魄散,却只能不动不语,静静躺在花叶之下。   龙涎香弥漫,衣襟被刀刃挑开,那薄刃贴着肌肤而过,寒意渗入骨髓。令人心中战栗难安。被视为至尊无上的龙袍寸寸破碎,沈庭蛟想叫,可嗓子里一声也发不出来。贼人亲吻他的胸膛,那冰冷的触感令他心中恼怒——贼人竟然戴着面具!   当遮蔽物一缕不存,沈庭蛟羞愤欲绝。而最尴尬的是他竟然有了些感觉。那种行走在刀尖之上般的惊险刺激了他,偏生他还要强行克制,免得给贼人看了笑话。   来人却也促狭,就以牡丹花枝轻轻搔过他无瑕的肌肤,那滋味太古怪,像是极致的痛苦,却偏又掺和着难言的欢愉。汗珠浸湿脸上微绽的牡丹,他思绪散乱。当两军交接时,他陷入一片幽深曲径,他一怔,耳边却闻一声低笑:“快活吗九爷。”   沈庭蛟整个松懈下来,他张张口,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心中想过千种想法,要将这家伙剥皮抽筋,清蒸油炸,说出来的话却只有寥寥数字:“少废话,快些!”   花叶在视线中模糊不清,他闭上眼睛,那滋味畅美难言,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吗?   那一夜,二人在暖房内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沈庭蛟拥着殷逐离,她为做足十分戏,特地换了身侍卫服,手上戴着他的扳指,还找了块猛张飞的面具。   沈庭蛟倚在花下喘息,殷逐离倚着他,随手摘了片花叶,折成一个哨子置于唇边,胡乱地吹一支没有由来的曲子。叶哨太粗糙,令曲调不准,但自有一番泻意洒脱。沈庭蛟花下看红颜,见她衣裳虽零乱,却仍是形容坦荡,神色自若的模样,不由得又恨又爱,抱着她重又温存了一番。   而昭华殿里众人都开始不安——侍卫已经几次想要冲进内苑,亏了黄公公恩威并施,将人阻在了外殿。   殷逐离倒是另备了衣服给沈庭蛟,沈庭蛟精力不如她旺盛,此时便有些累了,随她回了卧房。这时才有宫人前来通知陈忠等人:“王上和王妃已经在宫中歇下了,陈公公,王上让您明儿个再来侍候。”   陈忠心下暗定,沈庭蛟没事他就放心了。只不知道那王妃施了什么手段,竟然令王上没有追究她冒犯太后的事。   而更令陈忠惊诧的是,次日一早,沈庭蛟命人送了皇后的礼服过来,准备册封殷逐离为后,赐号文煦,并着礼部准备册后大典。      此事之后,朝中有个别正直之士不再反对殷逐离为后,但傅朝英和何太后同时也向沈庭蛟施压:“你坚持要立她为后也可以。但必须纳薜承义之女薜藏诗为妃,这是最后的让步。”   沈庭蛟很无奈,他如今虽然坐了那把龙椅,也得到了一帮老臣的拥护,但大荥的兵权全不在他手上,。他本素行不良,对天下更是无威无德,要一时半刻坐稳这把椅子谈何容易?   而傅朝英现在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放心殷逐离,他与曲天棘是老友,曲天棘的下场令他心惊胆战,他生怕一不小心步了曲家的后尘。   朝中诸臣正直的不愿殷逐离为后,因殷家势力太过庞杂,唯恐后宫专政;有猫腻的更不愿殷逐离为后——殷家每年孝敬他们的东西,殷逐离手上都记着帐呢。这朝中哪个是清官哪个是贪官,她清楚得很。万一哪天要是查起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何太后自是更不愿殷逐离为后了,目前只有何简一直不表态,他虽为帝师,但目前也和沈庭蛟一样,初来乍到,许多事都还力不从心。沈庭蛟订着重重压力,举步维艰。但他心中清楚——殷逐离如今就像被他关在笼子里的尖尾雨燕,要放她容易得很,然失后想要再得,就难如登天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殷逐离,他只是不愿放手。   他正在为难着这事,一个人进了他的御书房。他抬头一看,更加头痛。   “沈庭蛟!”来人气势汹汹,正是曲天棘的女儿曲凌钰,“外界都说是你和殷逐离一起谋杀我父亲,是也不是?”   陈忠生怕她刺杀沈庭蛟,将她牢牢挡在书房门外。   沈庭蛟挥手:“让她进来吧。”   曲凌钰行至沈庭蛟跟前,这些天她眼睛已经哭肿,此时又悲戚又委屈:“你回宫这些天了,怎么也从未过来看我?”   沈庭蛟无言以对,她却不似往日般咄咄逼人,曲天棘死了,她在宫中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再怎么骄纵的小姐脾性也被慢慢磨灭了。她行到沈庭蛟面前,缓缓握了他的手,眸间隐隐含泪,现在除了与沈庭蛟的旧情,她什么也没有了。   沈庭蛟有些微的心痛,他见不得曲凌钰难过。儿时的情分虽已过去这么些年,连爱恋都已蒙上尘垢,但她如今的家破人亡,还不是拜自己和殷逐离所赐吗?   他也握了曲凌钰的手,语声温柔:“回栖凤宫吧,只要朕在位一天,就保你一天的富贵荣华。”   曲凌钰的眼泪瞬间迸出了眼眶:“我不要这样的荣华!曾经你和我说过的话,通通都是骗我的!!”   沈庭蛟心如针扎,只挥手对身边的陈忠道:“将太后请回栖凤宫。”   陈忠上前,曲凌钰却突然低声哀求:“庭蛟,我怀孕了。先前沈庭遥的两个皇子都已经被何太后……庭蛟,救我!”   沈庭蛟一怔,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三日后,嘉裕帝册封原福禄王妃殷逐离为文煦皇后,仪式规格全然超过沈庭遥前一次册后,算是给足了殷逐离面子。但同时,沈庭蛟宣布册立曲凌钰为惠妃,并颁布法令,大荥商旅赋税皆加重两成。斐家诱敌有功,免税两成。   殷逐离同沈庭蛟的关系,第一次陷入冰点。再一次见到曲凌钰,是在曲凌钰册妃那天。按礼嫔妃在拜过太后之后,要到皇后宫中行礼拜见,聆听训导。   昭华殿内,殷逐离坐着,曲凌钰跪着,仇人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曲凌钰敬茶过来,殷逐离久久不接,不多时外面便有人高声道:“太后驾到!”   殷逐离知道何太后的来意,如今曲凌钰同她有杀父之仇,且又再无任何势力,这个人何太后自然可以拉拢过来,为她所用。何太后进得殿中久不开口,摆足了太后的威风。   殷逐离朝她行了礼,她微微颔首,转头便去扶曲凌钰:“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曲凌钰起身,一直不看殷逐离,殷逐离也不想多理会她,其实说起来二人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如今已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仇可解,若是血海深仇,再加一点半点也没什么。   何太后生怕她化解,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想要化解。   十数个人在座,昭华殿却频频冷场,起先何太后还训些宫规叨些家常,到最后她也说不下去。殷逐离方才淡然道:“惠妃今日刚刚册立,夜间陛下理应留宿栖凤宫,你今日也累了,就且回宫吧。”   言毕,突然想起栖凤宫乃是历代皇后寝宫,嗯,她总不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正思索着,何太后却已经起身:“正好哀家也乏了,惠妃送哀家回宫吧。”   曲凌钰仍温顺地点头,她一直没看殷逐离,面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大敌,她从头到尾却也没有招惹。而曲天棘叛变,竟也没有牵连到她。殷逐离哪里猜不出其中关键?   她不是个好家伙,立时就出言打趣:“我看惠妃最近消瘦得厉害,莫若宣个御医给瞧瞧吧?”   曲凌钰虽未抬头,身子却是一滞,这短短一瞬已被殷逐离捕出端倪,偏生殷逐离也不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曲凌钰同何太后步出昭华殿。倒是何太妃训诫了一句:“如今你已是大荥的一国之母,就要注意言辞称谓,江湖商旅气,不可带入宫闱,失了皇家体面。”   殷逐离本来心里就不爽,何况她手上握着何太后一条大尾巴,反正顺逆都是要被咬的,何必受这等鸟气。她立时就噎她:“母后训诫得是,逐离本就长自市井,难免带了些民间习气,日后还得多向母后学些三从四德才是。”   何太后脸色当场便有些难看,背夫私通的人,杀害正统皇子、妄诛皇储,一个乱臣贼子,摆什么架子谈皇家体面?   何太后久居冷宫,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沈庭蛟加重殷家赋税、扶持斐家的事,是真的惹恼了殷逐离,她再开口时语气又十分柔和:“你也是识大体的,行事作风倒比凌钰这丫头强出许多。只是宫中规矩繁琐,改个日子得了闲,母后和你好好聊聊。”   殷逐离冷哼,并不作答。   那时候沈庭蛟在正德殿,张青知道他对殷逐离上心,生怕何太后给殷逐离脸色,急忙打发了个内侍来禀。沈庭蛟闻言却是哧笑:“她不给母后脸子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与其安慰她,不如先去椒淑宫瞧瞧母后。”   他搁了折子,还没进到淑椒宫,已经听到喧杂之声,再入内一看,果然何太后将宫内的青花瓷花瓶砸碎了,残片溅落一地。他倒是带了三分笑:“母后这是为何?”   何太后摒退了宫人,这个殷逐离是绝不能留了。   “吾儿,母后今日出了一趟昭华殿。”   沈庭蛟点点头,何太后一直便是个仪态万方的人物,除了殷逐离,别人要将她气成这样,不容易。何太后倒也很快恢复了过来,将思路也理了个端正:“殷逐离今日当众影射你的身世。”   沈庭蛟微蹙眉,他心思敏锐,如何不明白何太后对殷逐离的敌意。殷逐离手上掐着她的七寸,是以他即便知道这些话半真半假,仍要作在意状:“如何竟发生这般事?”   何太后神色郑重:“吾儿,今你立她为后,已是仁至义尽。这个人……再不可留。”   沈庭蛟五指微拢,面上笑意不减:“母后,她口无遮拦惯了,你日后少往昭华殿走动便是。朕担保她绝对也不会主动出现碍您的眼。”   何太后便有些不解:“皇儿,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守着如同冷宫的椒淑宫,看尽宫中诸人白眼,为的什么?此人不除,你我还有……皆是命悬一线。你如今身为大荥君主,要什么女子没有?如何就这般护着她?”   沈庭蛟笑得含蓄:“母后,世间女子有无数,而殷逐离只得一个。朕眷顾她,自是因为她有其他女子皆没有的本钱。”   “看见没有,这才是老子的本钱!”澡盆里,殷逐离拍拍胸,波涛汹涌间一片珠光艳色。   身后清婉哧笑:“大当家,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殷家车马行船、来往货物皆抽四成税,倒是那斐家只抽两成,这样一来,我们的成本什么的必须得涨。他们肯定会降价同我们竞争,等于是让我们填补斐家的赋税,郝总管怕都急死了!”   殷逐离以指节击打盆沿,节奏明快,眉头却紧皱:“是啊,你让负责采买的那个内侍,出宫的时候顺便给郝剑带个话……”   两日后,果然斐记各货行开始降价,称皇恩浩荡,免斐家赋税两成,特让利销售。有便宜货自然有人趋之若鹜,然好景不长,不多时便有小道消息,说是西洋那边曾偷偷运了几十船“洋垃圾”。比如死人穿过的衣服、喝过重又晒干的茶叶渣、墓中陪葬的金银珠宝等等,黑心商以低价买进,平价买出,赚取黑心钱!   小道消息传得总是最快,而且还找不到来源。不多时整个长安城甚至半个大荥都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也不是笨蛋,得空他就琢磨啊——你说富贵城的东西都慢慢在涨价,这斐家,好好的他干嘛降价呢?难道……嗯?   当日,斐记的多处铺面被暴民烧砸,甚至还在斐家大宅发现了“女子倚树干而立”这般暗讽奸商的画及“奸商死全家”的题字。      斐记铺面被砸本是后话,且说曲凌钰册妃那夜,沈庭蛟没有去栖凤宫过夜。那时候殷逐离正躺在榻上看书,殿里碳火烧得旺,棱花窗半开,窗外寒梅几枝摇曳不定,在墙上留下生动的花影。   殷逐离本已料定他不会过来了,这时候已准备就寝。沈庭蛟也没让宫人通禀准备,倒像是以往福禄王府,夜间归家一般自在。   殷逐离冷哼:“哟,陛下走错地儿了吧?”   沈庭蛟早料到她要给自己脸子看,也不计较,蛟微微一笑,烛下展颜,艳色无双:“今日地方上献了些贡锻、丝绸什么的,明日我让陈忠送过来,你看喜欢什么,自己挑些。”   要说富有,殷逐离比他富有。他估摸着殷逐离对这些东西不会太感兴趣,也不多说,自己脱靴上了榻。殷逐离对他的态度颇有些捉摸不透,要说他性情大变吧,也不见他虐待自己。   要说温顺如昔呢,又多了三分强硬,特别是在人前。可就目前看来,他虽然扶持斐家与殷家平分秋色,却也没有打算把殷逐离怎么样的意思。   他解了衣服挂在木架上,夺了她手中的书卷随手搁在榻边的矮几上。   殷逐离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她索性侧身压住他,冷冰冰地解他衣裳。   沈庭蛟眸子都亮了起来,喉头微动,抬腿轻轻蹭她腰际:“不要生气。”   殷逐离冷哼,随手抽了根衣带,穿过雕龙画凤的床头,再将他两只手拉到头上,用绳两头干净利落地绑在一起。沈庭蛟这才意识到不对,殷逐离将他绑好,就近望了他片刻,抿唇笑得古怪。他有些发寒:“殷逐离,你大胆!”   殷逐离扯了香帕覆住他双眼,声音温柔:“谢陛下夸奖。”   沈庭蛟觉出有些不妙,心中顿时后悔不迭——明知她最近心中有气,实不应这时候让她主动。殷逐离哪管他想什么,夫妻房中趣,客气就没有乐趣。   她随手自烛台上抽了根红蜡,这是睡后用的小蜡,不过手指粗细,她将其点燃,吹了吹烛芯。沈庭蛟已经觉出不妙,立时就端出了帝王的架子:“放开朕,否则朕诛你九族!”   他现在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威严,可惜殷逐离不惧,仍是悠哉游哉地吹了吹那蜡烛:“哼,陛下不早就想着诛我九族了吗?不过迟早而已。”   沈庭蛟一滞,突然那红腊如泪,滴落在胸前,他猝不及防,顿时就痛哼了一声,声音于先前的冷静中加了三分急迫:“浑蛋,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殷逐离看他肌肤红了一片,不由俯身轻轻舔啃:“你皮肤太过细嫩了,先前有点痛,但是陛下,苦尽方能甘来嘛。”   又是两滴红烛泪,沈庭蛟哼了一声,开始用脚踹她,但单凭双脚又如何是她的对手,倒是被她拿住了足踝,那烛泪如雨一般,轻缓地滴落胸前。   沈庭蛟双手开始拼命挣扎,殷逐离低笑,手中红烛仍是选了最敏感的地方滴落,点点娇红。   沈庭蛟不好意思叫,挨了半个时辰,殷逐离施暴完毕,解了他腕间衣带,去传陈忠,说是陛下要起驾栖凤宫。陈忠进来为沈庭蛟更衣,沈庭蛟一身酸痛,不由得怒道:“谁说朕要去栖凤宫?再假传圣旨,朕铡了你!”   “哼,你不早也想着铡了我立曲凌钰为后吗?”殷逐离把他的衣服全部扯出来丢给陈忠,上榻睡了。沈庭蛟气得七窍生烟,但听她提起曲凌钰,怒意却减了几分:“你吃醋?”   殷逐离不答,沈庭蛟便只当她默认,心情顿时大好:“逐离,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他声音沙哑,先前那烛泪滴得他心中痒痒,他只想哄得殷逐离亲身上阵,不由得将陈忠又赶出了房门。   “你先起来,待会儿我同你讲。”   殷逐离仍是不合作,他半哄半诱,一番欢好直到三更时分。沈庭蛟全身都痛,却洋溢着一种吃饱餍足的满足感。   他闭目歇了一会儿,又去碰殷逐离:“逐离,我饿了。”   殷逐离正倒头欲睡,闻言极是不耐:“你快上朝了,忍忍,上朝前陈忠会准备的。”   他一脸委屈地睡在她身边:“可是朕现在饿了。”   殷逐离低骂了一声,房里有些糕饼果点,可是他娇贵,吃不了太甜腻的东西,何况这时候吃冷食,难免又积食难消。她找了一阵,终于又不怀好意的想起了苑中的雉鸡。   她果是又逮了一只雉鸡,用腰间黄泉引剖了,拨了碳盆,就这么烤。沈庭蛟翻了个身,以美人侧卧的姿势看她:“这是买来观赏的,你以后别吃了。很贵的。”   殷逐离不屑:“浪费粮食。”   商人务实,沈庭蛟懒洋洋地不动怒,他侧卧于床,长发如墨似瀑,端丽妩媚:“我同凌钰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她如今一无所有了,且留她一个容身之所。殷逐离,你信我一次好吗?”笑意敛去,他神色认真,“完完全全地信我一次,好吗?我和曲天棘是不同的!”   殷逐离烤着那只鸡,静静地撒着盐,看来曲凌钰怀孕的事沈庭蛟事先也不知道,那么这个孩子定然也不是他的。她心思几转,声音却不咸不淡:“陛下是天子,谁敢质疑?何况天子后宫,本就该三千粉黛,方衬得天家人丁兴旺嘛。他日让礼部再选些女孩儿入宫,话说我身边的清婉,也是个不错的,最近这昭华宫也无他事,莫若拨到陛下身边伺候?”   沈庭蛟眸子里现了一丝失望,转瞬即逝,声音也带了些冷淡之意:“朕的事,不用你操心。”   五更三刻,陈忠已经在门外伺候着,沈庭蛟起身着衣时有些艰难,他身子不好,体力比不得殷逐离。殷逐离伸手扶了他一把:“就这样能早朝?”   沈庭蛟自系着衣带:“有什么办法,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殷逐离以锦被蒙了头——有觉不睡,费尽心机去抢那把黄金椅,也不知道图什么。   沈庭蛟见她蒙得严实,也便唤了陈忠进来替自己着衣,陈忠轻手轻脚,他吃不准这位皇后的斤量,生怕吵着她。要说这帝王心也当真难测,说他不眷这位文煦皇后吧,也不见他亲近其他女人,甚至册立后妃的日子也歇在昭华殿里。要说他眷着这皇后吧,刚一登基,立刻就狠抽殷家赋税,这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打压殷家了。他瞟了一眼榻上,那纱帐捂得严,他只能隐约看到半枕青丝。   及至卯时末,正值退朝,殷逐离难得生了次好意,就命昭华殿的宫女天心端了盅甜汤给沈庭蛟送去,岂不料这一送,就送出了祸端。   那时候殷逐离在昭华殿前园的树上攀折一枝梅花,远远就见张青风一样奔进宫中。殷逐离颇为意外——往日从不曾见他这般失措。    “母妃!”他老远也看见了梅树上的殷逐离,“快走!”   殷逐离从树上跳下来,拍去衣上落雪,还不忘用他的衣襟蹭去手上尘泥:“张统领,好久不见,何事如此慌张?”   张青也不顾得许多,扯了她便往后园走:“傅将军带了人过来,母妃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殷逐离一头雾水:“傅朝英要造反?”   见她不慌不忙,张青急得跳脚:“母妃,今日天心往父皇御书房送了一盅甜汤,父皇饮后即昏迷不醒,整个御医苑的人都被惊动了。现今何太后已经赶了过去,傅将军已经调集人前来拿你了!”   殷逐离以发间玉钗搔了搔头,神色淡然:“可是我这一跑,即使不被他抓到,也成钦犯了不是么?殷家族人上千,张青,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张青顿足:“母妃,父皇一片苦心,你是真不懂么?”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天塌下来也是傅朝英先顶着,他比我们都高,哈哈。”   张青还欲再言,那边傅朝英果然带了几队御林军过来。虽然张青现在是御林军统领,但长安的兵马仍然在傅朝英手上,将带兵,没有一段时间,适应不了。   张青也不含糊,转身就拔了腰刀,平时守护昭华殿的几十个卫士俱都举枪戒备,殷逐离负手站在庭中,寒梅层层叠叠攒满枝头,落英蹁跹,冷香暗浮。   “张青!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造反?”傅朝英声音冰冷却威严,整个长安城的兵马都在他手里,他是有资格威严的。   倒是殷逐离声音含笑:“这是干什么?都收起来。”   张青声音低沉却坚决:“母妃,父皇有令,哪怕是我们全部牺牲,也必须保得你平安。”   殷逐离状似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摸得全场人满脸黑线,她声音倒是洪亮:“将军是当朝天策上将,又总管长安兵马,现今天子莫名中毒,甜汤又是本宫送的,他来拿人审讯也是应该。”   张青急切:“母妃!倘若落在他们手上,你焉有命在?他们不会让你等到父皇醒来!”   殷逐离笑意不减:“清者自清嘛,傅将军焉能冤枉好人呢?”   周围十数人闻言都是一阵激动,张青神色坚决:“张青宁肯与他拼命,死在母妃前面,我也有脸面对父皇!”   殷逐离转头看他,不由得赞叹:“好孩子,那你上吧。”   张青持刀,果是欲上前,冷不防身后殷逐离一个手刀过去,他应声而倒。周围人一阵慌乱,殷逐离神色严肃:“看看都成什么样子,把刀放下!”   失了头领,他们也不知该听谁,虽握着刀,却不再有方才拼死一战的锐利杀气。殷逐离缓步走近傅朝英,见远方何简同何太后一并行了过来,她神色寡淡:“将军,走吧。”   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渐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为何有恃无恐?”   傅朝英咳嗽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班指,轻声道:“带走。”   殷逐离被投入大牢,依着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处死。倒是何简道出疑虑:“太后娘娘,微臣浅见,文煦皇后并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她必然留了后手。若是冒然杀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烦:“就是因为你们诸般犹豫,方才让她活到今日。这种人狡诈多智,必难安分。”   何简见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却颇为赞同何简的意见:“我先去大牢见见她,这个人不可小视。”   何简点头:“我与太傅同去。”   殷逐离在牢里还成,长安城各大小官吏谁没得过她的好处,危急关头虽然帮不上忙,但明里暗里总会顾着点,这些小吏比高官有良心。   牢房是单间,靠墙放着恭桶,旁边铺着稻草,殷逐离在稻草上坐了一阵,她也不急,捡了个木碳在地上画九宫格。   殷大当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见得几回?是以狱卒都拥在栏边瞧她,牢头将诸人都赶散了,却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宫格?”   “我没有自娱自乐的习惯,”殷逐离抬头朝那牢头浅笑,“不过我一向有运气,要不了多久,会有贵人来陪我玩九宫格的。”   牢头望了她数眼,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大荥国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头已经传下信来,这位皇后,命不久矣。   过不多时,果然有狱卒来报——何相同太傅前来探监。牢头赶紧打起精神出迎,殷逐离九宫格堪堪画好,牢门打开,她抬头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将军,要来一局吗?”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离虚张声势,若是被空城计所骗,他脸无处搁。但是他见过殷逐离的手段,如果说这是一场叶子戏,她就有翻不尽的底牌。是以对她,傅朝英一直觉得这样直接的擒杀不妥。   傅朝英没有坐下来,他觉得这样俯视她才够声势:“命不过一刻,殷大当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离最是擅长噎人的,立马就回嘴:“能得公公赏识,媳妇荣幸之至。”   傅朝英脸色一变,转首看四周,气势顷刻散尽:“哼!你今日说什么也无用。”他一挥手,牢头将狱卒皆带了出去,最后仍是回身,声音虽轻,殷逐离倒是听见了。   “大人,狱中规矩,犯人临死得吃个饱饭,大人没得犯了忌讳,小的这就去准备。”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虑,他站着,殷逐离坐着,但是气势上他未占得半点上风。最后还是何简低声道:“傅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这断头饭不当省下。”   傅朝英略略犹豫,也冷笑:“无妨,反正没个两日两夜,王上醒不过来。”   那牢头倒是个聪颖的,立刻就出去准备饭菜。   殷逐离相邀何简:“枯等无趣,先生可愿陪逐离这一局?”   何简倒是坐了下来,目光流转,略透了担忧:“请。”      不过一刻钟,牢头便送了饭食进来,白米饭,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小壶酒。殷逐离抬头看他,开口时语态随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牢头却骇得面色一变:“大当家,这这……这同小的却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开口。殷逐离用何简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鸡,傅朝英等得满脸黑线。   待她酒足饭饱,已是三刻之后,傅朝英略略挥手,那牢头端了两样东西上来,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殷逐离拿那毒药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绫,很是满意:“想不到殷某居然还有如此体面的死法,将军,谢过。”   傅朝英冷着脸:“闲言少叙,你纵然拖沓,能拖过两日两夜么?”   何简欲出言相劝,殷逐离已经开口:“既然傅将军都准备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负将军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离拿了那毒药,仰头欲饮,见何简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样,她又失笑:“我死之后,还请将军赶紧披上战甲,此时若征集兵马前往涪城,或许还来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尚来得及?”   殷逐离一脸愕然:“傅将军不知道么?啊,瞧殷某这记性,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诉将军!”她凑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将军应该知道逐离身边有两个人,武艺也是不错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晁越。”   殷逐离点头:“前一阵子,他们突发兴致,想要尝尝经商的乐趣,于是随着殷家的商船,出外游历了。”   傅朝英极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离笑意若水:“将军,逐离一个不察,竟然让他们将大荥国库的数额,还有曲大将军已死的消息也带了出去……若是逐离身死,他们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荥河山富饶,你猜若是他们知道曲大将军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荥国库空虚……傅将军,逐离饮完这杯之后,您难道不应该整装赶赴边关么?”   傅朝英手心里全是汗:“我也可以封住你的死讯。”   殷逐离摊手:“本宫训下不严,在您来的时候,本宫的一个宫人竟然偷偷出宫了。本宫晚些去向太后请罪。”   傅朝英匆忙离去,何简留了下来。殷逐离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罗帕什么的都被搜走了。何简这次有了经验,先退后一步避开:“你真的派人去了月氏国?”   殷逐离一脸迷惑地看他:“月氏同大荥正在交战,我此时派人过去,岂不是投敌?”   何简大惊失色,又望望附近无人,方凑近她低声道:“这种事你竟然也敢随口说谎!说来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确实也不见你带入宫来……”   殷逐离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无奈:“那是因为九爷说后宫禁地,非阉人不许靠近。”   何简急得脸都白了:“若他查到这事……”   殷逐离顺便再借着那角衣袖擦擦手:“昭华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宫,檀越和廉康这几日确实不在长安。”   见她胸有成竹,何简也略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殷逐离语笑嫣然,又问及正事:“九爷真的中毒?”   何简点头:“不然他又岂会放着你不管?”   殷逐离不置可否,笑意浅淡。何简又有些生气:“殷大当家,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自你入宫之后,九爷将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来守卫昭华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着人进来!且你出去之后,难免就会被人无中生有地中伤。明面上他将你禁足昭华殿,可实际上,他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离重新坐下再画九宫格,语调平静无波:“是吗?”   何简急切:“现在傅朝英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稳,各个紧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处处受制于人。大当家,你是个聪明人,何某只是希望,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条心,好吗?”   殷逐离不解:“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岂会为难于他?”   何简摇头:“太后……权欲极重,殷大当家,女人到了那个份儿上,不会顾及多少骨肉亲情的。何某……只希望大当家,体谅九爷。”   殷逐离坐在稻草堆里,背靠着天牢大狱的木栅栏,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势单力薄到这种地步,连送到御书房外的汤也能被人下毒。”   何简又略带了些希望:“那是因为他最信得过的人,都安插在了昭华殿。”   殷逐离挥挥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请吧。”   何简郑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礼,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么就肯对何某吐露真言呢?万一何某向何太后告密,娘娘岂非命在旦夕?”   殷逐离低笑,仍是闭着眼睛轻声道:“何相跟着九爷,能够位及人臣,跟着傅朝英能有什么?您毕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稳,自然是跟着同自己有十多年师徒之谊的九爷稳妥。再说了……就算你告诉傅朝英我并没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为何要相信你呢?他会想我为何要将这等机要之事告诉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离开长安,九爷会领长安兵马,那时节,他如何再自重呢?这般一想,他就会认定你不是个好人。”   何简叹服:“攻人攻心,大当家,何某拜服。但是大当家,何某有一言相赠。”   殷逐离调整了个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请讲。”   何简语重心长:“何某忠于九爷,并不是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师徒情份。像当初唐先生之于大当家。大当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计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当家相信过唐先生,为什么大当家不肯试着相信一次九爷呢?”   殷逐离终于撩了撩眼皮,语态慵懒:“先生,您说有一言相赠,这已经四言了。何况您既是有言赠我,又以问句结尾,不是很不公平吗?”   何简拂袖就走。   不多时,狱卒又重新回到了牢里,那牢头见殷逐离活着,显然十分惊讶。殷逐离朝他笑笑:“你姓钟?”   那头儿很惊讶:“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离笑得如沐春风:“我听他们叫你钟头儿。”   那牢头有些憨厚地扒了扒头发:“小的钟亭,大当家,您也别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还想吃点啥?”   殷逐离抬头望了一阵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那牢头一听,这好办。不一会儿他还真弄了一碟花生米、两壶酒,酒是掺了水的烧刀子,劣酒易上脸,殷逐离喝不多时,双颊已是绯红。   酒尚未尽,外头已来人,请她仍回昭华殿梳洗歇息。话未说完,被她一个花生米打在额头上,她语声浅淡:“吵什么,本宫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来人讪讪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复位了,诸狱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钟亭去蓬莱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亲笔信,刘掌柜反倒是给了钟亭一些银两。   殷逐离又见无外人在,便邀他们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没什么架子,桌上气氛竟然十分融洽。   狱卒这差使,清闲也寂寞,十几个爷们,很讲了些狱中秩事,殷逐离听得津津有味.临走时,她请钟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钟亭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应了下来。待得送过去时,那位郝大总管看完信,又请狱中几个狱卒吃了顿酒。   沈庭蛟醒来后看见殷逐离在身边,莫名便踏实了许多。殷逐离却在翻看案上的折子,那些折子里有不少是当初反对册她为后的,她将这些册子全部揪出来,陈忠有些为难——历朝章约,后宫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离倒也没多少怒意,官场如商场,现实得很,也怪不得这些人,她将陈忠唤了过来:“陈公公,这些折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处理呢?”   陈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朝臣毕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贤德。”   殷逐离很满意,不过她指的不是这个:“明儿个你遇到上折子的这拨儿人,就这么说……”   陈忠听得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二人在那里嘀咕,沈庭蛟声音绵软:“讲什么悄悄话呢?”   殷逐离搁了折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再次看向陈忠,陈忠附在他耳边偷偷地说了,他也露了丝笑意,将殷逐离揽进怀里。   “对不起逐离。”他轻吻她的额头,这样道。   殷逐离靠在他胸口,陈忠见二人亲昵模样,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离抬头,唇碰到他的下巴:“艰难成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庭蛟一怔,低头看她,偏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四目相对,莫名地生出些缱绻情意来。沈庭蛟以食指卷着她的发梢,轻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逐离,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篱下,本不该将你留在身边。可是我……”   殷逐离有些不适应:“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如此儿女情长,怎成大事?”她语态郑重,“如今你是太后的亲生骨肉,你要让她知道,只有你才是她的指望。朝中老臣对皇家血统看得极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但别说是他,便是远离帝都的安昌侯薜承义,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太后和朝臣们如今最大的顾忌,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曲天棘的前车之鉴,他们怕重蹈覆辙。你若斩了我的头,他们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发怒,他身子不好,又刚刚醒来,一怒之下难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药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两日,她本想借此机会除掉殷逐离,倒真没想把沈庭蛟怎样。殷逐离替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逐离,你真的就这么看我吗?”   殷逐离端了热茶替给他,不说话。   次日,堪堪下朝,礼部尚书岳怀本未走出宫门,就听小太监私下议论:“昨儿个王上龙体欠安,竟然将奏折带到寝宫里看,都不避着皇后娘娘呢。”   此话一出,岳怀本心里发紧,忙上前满脸堆笑地问:“敢问公公,娘娘也看奏折了么?”   那小太监一看有人问,立时强笑:“瞧大人您说的,后宫不干政,娘娘哪能看折子,哈哈哈哈。”   边笑边心虚地跑走了。   岳怀本心里有鬼,立刻就想到上书反对册殷逐离为后的折子。那时候风气盛,用语自然也就批得重。若是让殷逐离看见,这可把她得罪狠了。而这些年殷家孝敬他的一应银两,再没有人比殷逐离更清楚。一旦她将账本公开,他一家老小的头都不够砍。   陈公公收了十几两银子,这才露了点口风:“王上确实极宠娘娘,而且那堆折子,就放在王上的寝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娘娘看了去,她的性子……嘿,岳大人,自求多福吧。”   夜间,陈忠收到一封两千两的银票,礼部尚书岳怀本请求偷出那折子。陈忠端着架子,很是义正辞严:“大人这是什么话,递上去了的折子,能偷偷拿回来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说完他又叹,“唉,说来若真让娘娘看见了那本折子,娘娘又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大人一家只怕……唉。”   岳怀本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骂了句阉狗好大胃口,第二日却送来了一叠银票,陈忠一数,心肝就是一颤——足足五万两。   朝中官员,哪些个没钱,哪些个肥得流油,殷逐离清楚得很。   三日之间,陈忠以同样方法施行,二十六本奏折,总值白银一百多万两。殷逐离点着银票,还有点意犹未尽:“这算什么啊,要想发财,抄了他们的家九爷可就真的发财了。”      第十三章 莫以成败辨忠奸      殷逐离安分地呆在昭华殿,沈庭蛟无事都会过来留宿,实在熬夜睡晚了,就在自己的寝宫歇下,曲凌钰那边他一次也没去过,另一处辰贵人——张青他娘的住处,就更别提了。   宫里人都知道他对文煦皇后看得十分金贵,昭华殿的人在别处都高一人等。但这毕竟只是后宫,朝堂之上的关系相对要复杂许多。帝王的后宫,从来都不是用来安置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更多时候,后宫只是一种朝中势力的平衡,这里的女子靠的不是美色或者才艺,更不是聪明才智,帝王看的应该是家世。朝中不少权贵都有爱女,也有不少都存了这份心思,何太后几番提议,都被沈庭蛟拒绝了,称江山不稳、百姓不安,再不纳妃。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私下里诸人都知道——宫里的那位厉害得很,据说就是纳了惠妃,这位皇后就敢对帝王下毒。而嘉裕帝竟然连这个也忍了。   狠毒到这份儿上的女人,谁还敢得罪?   圣宠,是不能独霸的。殷逐离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想起很久以前跟沈庭蛟开的那个玩笑——“湖里很冷,除了女人就是太监,连黄瓜都找不着一根……大家用了许多年手指,都很寂寞。”   帝王的后宫,应该是三千粉黛。可是这深深宫闱,就这么一个男人,需要那么多人来分。那东西本就不大,就算薄薄地切成片,一人能得几片啊?   她坐在案前翻看一卷《法华经》,在佛法禅经面前想着这样邪恶的内容,不由又叹自己实在是六根不净。   何太后已经数次示意殷逐离,沈庭蛟必须纳妃,且眼下已经有几位大臣家中有适龄且品貌均佳的女儿,其中一位更是封疆大吏。   殷逐离仍是淡笑:“臣妾谨遵太后懿旨。”   可是画卷到了沈庭蛟那里,仍是毫无动静。何太后不由也着了急——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想法是不一样的。傅朝英诛杀曲天棘、拥沈庭蛟为帝,是为形势所逼,一则沈庭蛟是他的骨血,二则曲天棘兵法老辣,胜之不易。可如今他手握重兵,如果政局迟迟不定,他还会一心臣服于沈庭蛟吗?   边关薛承义封地富饶,这些人兵强马壮,如不能拉拢,他必生异心。   画卷一副一副被退了回来,何太后已经不知道拿这个儿子怎么办。对殷逐离也就更加怨恨,苏妲己覆商,武则天谋唐,女子多智,本就是妖邪。   因新帝继位耽误了科考,沈庭蛟登基后便决定于十二月初六重开恩科,天子亲自为主考,也就是此科所有考生,都将是天子门生。此等荣耀,天下士子俱不愿错过。   随着日子将近,他也忙得很晚,连昭华殿这边也经常见不着他的面了。何太后派人来邀殷逐离前去天兰阁赏梅,被清婉以“娘娘正在禁足,不能外出”为由,打发了回去。这是沈庭蛟的意思,他不想殷逐离同何太后再起争端。不想何太后竟然三番四次地送了东西过来示好,又屡屡派人前来嘘寒问暖。   整个昭华宫里的人都惊奇不已。而这日下午,何太后竟然亲自过来。   昭华殿中景色亦是不错,沈庭蛟格外偏爱此殿,也就将殷逐离安置在此处。宫中亭台错落,寒梅次第。浮水清澈,游鱼往来。曲折的白石小径蜿蜒其间,玉栏半人高,堪堪可见水中美景。   那白石小径之下竟然另有旋机,背面汉白玉上刻嫦娥奔月、敦湟飞天,后沈庭蛟登基又偷偷命工匠赶制了百鸟朝凰。   在此处看彼处倒影,水波横流,每一个纹路都经过独出心裁的牵引,直令画面栩栩如生。看不出奢华,胜在精巧。   何太后凭栏站了许久,见那画面也是赞不绝口:“王上对皇后,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殷逐离只是微微躬身,她对何太后的印象已经急剧转恶,态度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皇恩浩荡,逐离惶恐。”   何太后倒是极亲热地握了她的手:“别这么说,你殷家也是大荥的功臣。”   对她突来的转变,殷逐离很有些怀疑——像是当年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时候,那只鸡的心情。但何太后很快挑明了来意:“今日哀家不过就是过来看看皇后,这宫中皇后毕竟不熟,平日里也没个熟人可以说说话。这是哀家娘家的远房侄女儿,平日里倒也伶俐可爱。”   从她身后走出一个女孩儿,大家闺秀,像是被花匠精心培植的名花,举止得体、进退有度、美而不艳。但是大凡时常修剪的名花,总是太过刻意,中规中矩,美则美矣,终归失了那分自然野趣。   “小女子薜藏诗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福了一福,礼数周全、仪态大方。殷逐离恰到好处地伸手扶起了她,心中暗叹,特么的,怎么会有人生来就如此像皇后呢?   何太后仍是浅笑:“皇后,这丫头生来便是个可人的。”她挥手让这薜藏诗退下,殷逐离看着她步态娉婷、行若晚风扶柳,就深感老天不公。何太后几乎是带了些请求的意思,“逐离,她是安昌侯薜承义的独女,哀家向你保证,她绝对不会动摇你皇后的地位。不论将来如何,你永远都是我大荥王朝嘉裕帝的皇后。”   她神色真诚,语态恳切,是个人都能当真。殷逐离心中却冷笑——若干年后,你把老子刻牌位上,自然是千秋万载的皇后了。不过她面上仍是带笑:“这孩子瞅着是不错,家世也合适。臣妾没有意见。”   何太后闻言欣喜:“好孩子,母后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的。只是王上还小,固执得紧。你看能不能在他面前……”   殷逐离点头,毫不迟疑:“应该应该。”   何太后闻言仍是不放心:“明日本宫于天兰阁设宴,莫若你邀王上同席,我们一家几口也该找个日子聚一聚了。你毕竟是这后宫之主,老是待在宫里也不像话。”   殷逐离暗笑——这明显就是想让沈庭蛟见见那藏诗吧?她却仍点头:“一定一定。”   何太后也不劳她送,袅袅婷婷地离开了。殷逐离举一枚果子远远掷进水里,那副百鸟朝凰被模糊成一片水纹。   她倚着栏杆,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叹气。   夜间,沈庭蛟仍过昭华殿留宿,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积雪未融,新雪又落。他穿了白色的狐裘,纵有陈忠撑伞,肩头也落满了雪。   雪地里昭华殿的人跪了一地,殷逐离却已经酒醉不醒了。沈庭蛟将众人俱都一番薄责,却也知道那个家伙听不进去劝。进得房内,见她已然睡熟,凡中不免一宽。   彼时她离开富贵城已经有些时日,商铺里的事仍是殷氏在打理——她避客而居,消息来源不如以往,很多事也就不再作主了。   宫中清闲,外面的人要进来更是不易,她一个人在宫里,沈庭蛟过来得晚,曲凌钰整日里躲着她,便是何太后远远瞄见她也是能避则避。便是上次傅朝英关押她时搜走了她的黄泉引,之后也怕她寻衅滋事,俱都还给了她。   她终日里无所事事,难免贪杯。   沈庭蛟在榻前站了一阵,不免就升了些怜惜之意,许久方自行脱靴上了榻。殷逐离睁开眼睛看了他一阵,终是醉得厉害,也不甚清醒。沈庭蛟回身抱了她睡下,她倒是顺势在他嘴上亲了口,似是认出他来,十分欢喜:“九爷!”   沈庭蛟轻柔地应了一声,心中也升起些甜蜜来。他也不说不上来对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一路磕磕碰碰地行来,最初也清楚大家不过互相利用,但后来渐渐就习惯了她,反倒觉得其他女子皆没有她的味道。   再后来,渐渐地懈怠,遇到棘手的事就往她面前一推,撒手不管。到如今,喜怒都牵着她,只要她给一分好脸色,自己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摇几下尾巴。   他低声叹气,想自己也是血性男儿,如何就被她养成了这般。殷逐离却不管这些,八爪鱼一般紧紧攀附着他。他在她额上轻啄了一记,这些天殷逐离倒是特别听话,没惹出什么乱子。他担心她过不惯这宫闱中寂寞枯燥的日子,因此总格外宠爱她,凡有什么有趣的物什,也总是第一个想到她。但凡有空也都会过她这边,在榻上更是全力以赴,总想着先将她喂饱,免得她又生什么事端。   他轻轻解着繁复的龙袍,一手摩娑着她衣料下光滑的肌肤。她在这宫中闲置了些日子,身子竟然又丰腴了些许,他一路抚摸下来,十分满意。   今夜殷逐离十分热情,水蛇一样缠他。他有些怕,或者这家伙每次示好总是别有所图,又或者此时她心中所思的,不过是长安城郊那一捧枯骨?他埋进软玉温香之中,平复自己的杂念。   待恩爱之后,沈庭蛟有些疲累,与殷逐离交颈相拥着睡去。殷逐离睁开眼,暗淡的烛火调和着夜色,光线粘稠。她眸中宝光流转,不见一丝迷醉之色。   梆子敲到四下,沈庭蛟醒来,见殷逐离转着幽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看,不由又笑:“夜夜同宿,还没看够?”   殷逐离蹭进他怀里,正好贴在他耳边说话:“明日我要去狩猎。”   沈庭蛟便有些犹豫:“前些日子因我继位,延迟了今年的科考,眼看就十二月底了,还有许多时间要准备,等此事一了,我陪你同去好么?”   殷逐离翻个身背对他,语带不悦:“你不必与我同去,我自带人前往。你要不放心,派张青跟着我也成。”   见她神色不耐,沈庭蛟也左右为难,皇后出宫狩猎,古来皆无先例。朝堂上那般家伙又要如何磨牙?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柔声劝:“逐离乖,现在大雪,马都跑不稳健,等天气暖了,我带你去,好不好?”   殷逐离难免现了些失望神色,沈庭蛟将她揽回自己怀里,又是一番抚慰。他如何不知她并不喜欢这深宫。他摸摸她的脸,突然又笑道:“朕逗你玩呢,好吧,明日我们去皇家猎场狩猎。”   殷逐离转头看他,他笑起来极美,如若红日映积雪。殷逐离微微叹气:“算了,你若前去,那班老家伙免不得又要唠叨你。”她支起身,吻在他唇际,天色未明,那唇色映着烛火鲜艳欲滴,“那你晚上陪我去天兰阁赏梅吧。”   沈庭蛟自然应下:“夜间我早些过来陪你。”   殷逐离点头,先提一个令他为难的要求,待他下定决心之时再退而求其次,他纵然临时有事,也会先记得此约。对于谈判的技巧,她早已烂熟于心。   门外陈忠已经在催起,殷逐离下得榻来,亲自替他穿衣。他站在榻前,看着那双系着他靴上系带的手。在那双手上,流动过整个大荥起码十年的总岁入,那双手曾经震动大荥朝堂,诛杀重臣、拥立新君,几乎改变了一个朝代。可是现在,那双手为他穿着靴,握刀只为修梅、握笔亦只是临帖。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地方呢?   他心中一紧,而后又觉得每一任皇后都这样过来了,兴许慢慢地她也会习惯的吧?   殷逐离送他出门,他将她推回屋里:“外面冷,继续睡吧。晚上朕过来陪爱后赏梅。”陈忠仍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殷逐离略略点头,唇角微挑,似笑非笑的模样。   及至酉时,沈庭蛟果然过来昭华殿接她,随即命人摆驾天兰阁。二人携手并肩而行,寒梅落雪纷扬,没有多余的宫人,陈忠远远跟着。   堪入了天兰阁,沈庭蛟便是一怔,那宫中相迎的赫然是椒淑宫的人。他微敛了眉,虽不愿让殷逐离与何太后照面,却终不愿扫了殷逐离的兴,仍牵着她往里间行去。   天兰阁内置暖房,养各种花卉。今日宫人主要陈列各色梅花,犹以金钱绿萼梅最为夺目。   水晶的珠帘堪堪撩开,那花香已经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沁人肺腑。   何太后已备好酒水果点,见沈庭蛟过来,眼中也露了丝慈爱之色:“皇儿来了,坐。”   沈庭蛟握着殷逐离的手在主位上坐下来,宫人开始上菜。暖盆烧得太旺,薰暖了隆冬的风。殷逐离举杯,但见繁花次第、争奇斗艳,恍然如春。   何太后的目光却在沈庭蛟身上停留,沈庭蛟依礼敬了酒,又叙了些闲话她方笑道:“有花有酒,怎可无歌舞呢?”她击掌三声,丝乐渐起,一群着白色纱衣的舞姬边跳着荷叶舞边入了殿中。因在太后凤驾前,着装、舞步都以优雅、端庄为主。沈庭蛟小时候就是个荒唐王爷,混迹市井,可算是看尽了人间艳色,哪会把这个放在眼里。   可他也不想扫了二人的兴,眼见得今日何太后不曾寻衅,殷逐离也算安分,席间气氛难得和睦,他握了殷逐离的手,轻轻地合着拍子。   而沈庭蛟却是错看了殷逐离,她之所以安分,是笑眯眯地期待着美人登场呢。果然舞不多时,琴音渐低,只见一众舞姬之后现出一名着红色舞衣的美人来,不是昨日那藏诗是谁?   这一身红衣太过惹眼,她的舞技本也不错,甫一现身即压了全场。沈庭蛟又不傻,如果说这时候他还看不出何太后的用意,那可就是装傻了。他埋头吃酒,面有不悦之色,碍着何太后,不好发作。   于是整个席间,他眼观鼻、鼻观心,不论那藏诗如何卖力讨好,始终连眼皮也不撩一下。   及至出了天兰阁,沈庭蛟没个好脸色,殷逐离这个同谋也有些讪然。他大步往前走,殷逐离摸了摸鼻子,很自觉地尾随其后。沈庭蛟一直待她走进昭华殿方才大光其火:“你就那么希望把我推到其他女人的榻上?”   殷逐离寻思着这事打死也不能认,故而一脸坦然:“我怎么知道太后是来荐美人的,你怎么不想想,我好好的一个皇后不自在,便给自己弄个对头干嘛?!”   沈庭蛟想要寻东西过来揍她,左右找不到称手的物什,只得抽了花瓶里那枝梅花狠抽了她一记:“混蛋!我昨日方应下与你同游天兰阁,你不说出去,母后会准备得如此周全?”   殷逐离不吱声,他又抽了她一记,寒梅冷香微溢,落英四散:“反正你也不愿我过来,我日后不过来便是!”   他掷了那梅花枝条,一脸怒容地出了昭华殿。殷逐离又摸了摸鼻子,天心扯她袖子,压低了声音:“娘娘,您快劝劝王上啊!”   清婉也有些着急:“大当家!”   殷逐离闷闷地捡了那藤条,不出声。结果不到二更天便有太监过来通风报信——说是王上去了栖凤宫了。   一众宫人俱都是大惊失色,活像是遇到什么了不起的事,个个往殷逐离身边凑。到第十个宫女紫涵进来的时候,殷逐离已经不堪其扰,当时就掀了一张小几:“我说你们还有完没完了?他去睡曲凌钰了,本宫知道了知道了!”   不料这一番烦躁很快就落进了旁人耳朵里,下面又开始纷纷谣传皇后娘娘掀翻桌椅、喝奴斥婢、打狗骂鸡……就差没扯三尺白绫吊脖子了。   殷逐离倒是不急——就算他到了曲凌钰那儿,他能干什么啊!   她独自摆了棋盘,如今朝中傅朝英手握重兵,沈庭蛟势单力薄,名为天子,实则内忧外患。可是若是引进安昌侯薜承义……他代曲天棘驻守边关,如今大月氏短期不敢相犯,若是沈庭蛟拉拢他,刚好可以与傅家互相制衡。   而拉拢安昌侯,娶薜藏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安昌侯如何会甘心让他的爱女给一个商贾出身的皇后行跪拜之礼呢?若要示诚,便当示出十分,上上之策,就是立薜藏诗为后,安昌侯身为国丈,必然死心踏地地为沈庭蛟效力。殷家终归是商贾之家,扶不稳一个天子。   殷逐离落子紧气,暗想若自己坐在这黄金座椅上,如今会怎样抉择?   将原后打入冷宫,立新后,待根基稳固之后,迎出旧后,设立东西二宫,两位皇后共治。这算是比较有良心的。若是没有良心的,暗中处死旧后,此时殷家有殷氏维系,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变故,而诛杀旧后,殷家顾及族人性命,必然也是敢怒不敢言。   自己再立新后,永远免除后顾之忧。两个月之内,可望皇权在握。虽然混蛋了一些,但是细细想来,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何况是千古帝王?殷逐离拈了白子前思后想了好一阵,发现自己在研究怎么算计自己,不由得用右手敲打了左手一下,将棋子扔回棋盒里。   次日,椒淑宫,何太后正在诵经,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前来请安。何太后便有些疑惑——殷逐离这个家伙,不令她坐立不安就已经谢天谢地,如何突发奇想,来向她请安了?   想是作此想,人却是要见的。她命宫女绣春将殷逐离请到殿中,自己整了衣裙也行将出去。殷逐离见她只是略略行礼,何太后也不同她计较,直接开门见山:“皇后一向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日来意,请直叙吧。”   殷逐离望了望左右,何太后会意,目前在自己宫中,她也不担心殷逐离玩甚花样,直接就摒退了周围诸人,殷逐离这才缓缓开口:“薜藏诗还在太后宫中么?”   何太后干咳了一声,对于这事她实在为难,先前将薜藏诗召入宫中的时候她已经向薜承义承诺了此事,奈何沈庭蛟丝毫不心动。若此番不成,难免得罪薜承义,这朝中政权,几时才能安稳?   殷逐离如何不明白她的处境,面上笑意不减:“其实母后也不必苦恼,王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是……”   何太后目光微动:“皇后的意思……是生米作成熟饭?可是如此下来,如果王上仍不愿意,怕是会令老臣齿寒。”   殷逐离神色寡淡:“母后就这么让薜藏诗灰溜溜地回去,朝中老臣就不齿寒了?”   何太后目光如炬:“你为何这么做?”   殷逐离浅笑:“母后,我是王上的妻子,你是她的母亲,我们才是唇齿相依、荣辱与共的人。何况我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并不比你少。”   何太后神色略缓,其实不论她信不信得过殷逐离,她只能按殷逐离的办子试上一试:“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沈庭蛟有四五日没过来昭华殿,殷逐离将那位薜藏诗接到殿中,她是个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同薜藏诗也能聊聊琴棋书画什么的,几日下来,倒也混了个熟识。薜承义的那点老底,殷逐离也就心中有数了。   这几日昭华殿的宫人俱都心中忐忑,倒是栖凤宫的人很涨了几分脸面,走在外面个个抬头挺胸,跟骄傲的公鸡似的。但下午时分,沈庭蛟终于还是过来了。   殷逐离这回很老实,没再惹他生气。他同殷逐离共进晚膳,还沉着脸一言不发。殷逐离讪讪地替他挟菜,良久,他终于开口:“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再有下次,朕……”   殷逐离赶忙接嘴:“陛下就抄臣妾全家。”   沈庭蛟将银筷重重一搁,冷哼了一声。殷逐离涎着脸将他揽到怀里,他怒意不消,仍是伸手将她拂开。殷逐离再接再厉,他气哼哼地依在她怀里,却举箸挟了些荤菜到她碟子里,她喜肉食,餐餐无肉不欢。   用过膳,昭华宫中的人都非常有眼色,早早地收了杯盘。梳洗之后,沈庭蛟随殷逐离进到房中,殷逐离将所有的烛火都熄了,于黑暗中替沈庭蛟宽衣。沈庭蛟不是个难哄的,虽然心中仍有不悦,却也由着她宽衣解带了。   待上得榻来,沈庭蛟翻身压住她,示意今天晚上他要自己来。殷逐离也没意见,这时候还是不要触他之怒方好。   他轻抚殷逐离的肌肤,殷逐离对于这样的磨娑十分受用,低低哼了一声,由着他动作。他的指尖四处游离,殷逐离不若一般女子的绵软,触之别有一番滋味。   殷逐离仍是伸手去枕下摸那个小瓷瓶,沈庭蛟募地握住她的手,声音已有些粗哑:“不许!”   前戏持续了很久,他始终不温不火,殷逐离能感觉他今夜和往常不同。待水乳胶融之时,沈庭蛟不满足,在她耳畔低声道:“叫我!”   殷逐离干净利落:“陛下!”   沈庭蛟拍她的头:“名字!”   殷逐离赶紧换称呼:“沈庭蛟。”   沈庭蛟便有些生气,不免又加重了动作:“不要连名带姓、声音放柔些!”   殷逐离恍然大悟:“陛下,您直接说臣妾不就懂了吗。”   言罢,她竟然真的叫起来,沈庭蛟面皮薄,此际已经满面绯色,盛似烟霞:“你这个无耻之徒!”   回应他的只是浅浅的吟哦。这一场欢爱持续了很久,两人汗出如浆,沈庭蛟心满意足,抱着她不想动。殷逐离躺在他身边,满目夜色,不见五指。只有他身上淡淡的龙诞香缭绕不散。   “庭蛟。”殷逐离出声唤。   沈庭蛟很喜欢她直唤自己的名字,不由柔声应:“嗯?”   殷逐离侧身将他抱在怀里:“我身边的天心和廉康自幼感情不错,如今我在宫里,也不需要多余的人侍候,不如就赐天心出宫吧?”   沈庭蛟此时心情极佳,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殷逐离将脸贴在他额际,懒洋洋地道:“其实你和我想象得不同,将来……若有机会,你真有可能是大荥的一代明君。”   沈庭蛟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她血热,冬天的体温也高于常人:“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殷逐离认真地苦想了一阵:“或许是纳一后宫的妃子,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近小人而远贤臣,嗯,耳根软,听不得枕边风。反正就是个金玉其外、败……”   她话未完,沈庭蛟已经一拳砸过去:“我如今的模样,你很失望?”   殷逐离又是一阵苦想:“倒也不是失望吧,就感觉牵了个小狗回家,长成了一匹大灰狼。虽然价值远比当初高,却总有看走了眼的悻然。”   沈庭蛟怒极反笑:“你当初就以为朕是条小狗?”   他冷不防欺身过来,殷逐离若要压他自然是轻而易举,但是她躺着不动,谈笑依旧:“哪里哪里,陛下您即使是条狗,那也是条狼狗……”   “殷、逐、离!”沈庭蛟埋身下去,以唇堵住了那张无遮无拦的嘴。不知何时开始,他在她面前渐渐难以自控。   次日晨,天色未亮,沈庭蛟已经起床。殷逐离躺在榻上,陈忠进来点了蜡烛,替沈庭蛟着衣。沈庭蛟着装完毕,回身见她似睡非睡的模样,又撩了纱帐亲吻了一记。陈忠只低着头不敢看,殷逐离却是揽了他的脖子,又一阵深吻方懒洋洋地问:“晚上过不过来?”   她近日睡眠充足,两颊红晕正盛,衬得眼波更为明艳。沈庭蛟心中一荡,语态仍有些赌气,却掩不住其中宠爱之意:“这后宫就这么一个地方,朕不过来还能去哪?”   答完,他放下了纱帐,殷逐离拥锦被独坐帐中,想想今晚,心中竟有几分不舍。就好像把自己的心爱之物拱手送人一样。但她这个人向来无恋物的习惯,行事更是只以目的定取舍。便是唐隐之死她都能隐忍,何况其它。   中午时分,她将天心放出宫去,又拿了两套一模一样的宫装,给了薜藏诗一套,自己一套。做这种无耻之事,她倒是坦然得很:“晚间他若过来,你躲在帐中,屋中不点灯,你我同样散发,又着同款衣衫,他极难发觉。”   薜藏诗毕竟是个大家闺秀,做这种事情,她没有殷逐离看得开。   “皇后娘娘,这……这实在是于礼不合……”   殷逐离拍拍她的手,神色郑重:“薜小姐,此事之后,你必为后宫之主,殷某只有一事相求。”   薜藏诗受宠若惊:“皇后娘娘,藏诗不敢当,娘娘请讲。”   殷逐离目光深遂:“这昭华殿中的人,不过作者侍候人的活儿,此事兵行险着,陛下必然迁怒她们,只有你出言,能保得他们安全。他们受你救命大恩,日后必然鞍前马后,尽心服侍,而你,也可以在陛下面前博一个宽厚仁慈的印象。”   薜藏诗不懂:“娘娘,恕藏诗直言,您如今圣宠在身,为何要这么做?”   殷逐离屈指轻弹衣上落梅,语声含笑:“因为我不爱他,不愿要这圣宠。”   夜间,沈庭蛟批完折子,仍然在昭华殿留宿。席间殷逐离十分殷勤,令他先前的不快消了个七七八八。进到房中时,依然没有盏灯。沈庭蛟握着殷逐离的手:“怎么又没盏灯?”   殷逐离随口糊弄他:“不喜欢房里的烟火气。”   沈庭蛟微敛眉,立时吩咐门外的陈忠:“明日记得去找内务府总管常志德,看看库里有没有什么成色好一些的玄珠,替娘娘换上。”   陈忠躬身答应,随便关了门。殷逐离揽着他的腰,在黑暗中静默地抱了他一阵,许久方道:“这样才更有情趣吗。”   沈庭蛟自然不会扫她的兴,也抬手拥住她,许久,殷逐离摸索中从壶中倾了半盏热茶,自己先啜了一口,又喂给沈庭蛟。沈庭蛟不疑有他,自饮尽了残茶。两人坐在榻边,依偎着说了会话,他觉得暖盆烧得太旺,头脑有些昏沉,喉中微干,不由低声道:“逐离,天晚了,早些睡吧。”   殷逐离见药量太轻,不由又倒了半盏茶喂他。沈庭蛟身体不好,而烈药伤身,她下药自然便不敢马虎。这盏茶下去,沈庭蛟更是昏沉,他倾身去解殷逐离的衣裳,殷逐离借同他嘻笑玩耍的空档,往榻下一埋身,隐入了夜色。   沈庭蛟唤了她几声,不由就伸手去摸榻上。暖暖的女体入手,他不由低笑了一声:“浑蛋,躲得倒快!”   那纱帐渐渐垂落,沈庭蛟的声音带着恍惚透过粘稠的黑暗低低传来:“朕知道你最近烦闷,等科考的事一了,朕带你去城郊打猎。”   屋外风雪肆掠,屋内春-色盎然。   殷逐离倾身跳窗,房外陈忠仍尽职地守候。她避开他,努力让自己不回头——不就打个猎么,事成之后,老子爱上哪打猎就上哪儿打猎,稀罕谁带呢!   她这般想,挥去隐约的黯然。   罗帷低垂,沈庭蛟头脑虽昏沉,但他知道不对——那女子身上很香,而殷逐离从不用香料,且她习武,肌肉结实,而榻上的女子入手绵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下却是警醒,立时停了手。   头有些痛,他想唤门外的陈忠,喉中却干渴得厉害。那女子先前还只是缩在他怀里,不多时便开始解他衣裳,他握住那手腕,气得肺都燃烧了起来——殷逐离,殷逐离!!   殷逐离将自己带进宫里的所有首饰全部熏出来戴上,双臂光镯子就是二十几只,十个指头戴了近三十只戒指,脖子上挂了十多条项链,还将发饰、玉佩全收了揣在怀里。做完这些事,她懒洋洋地躺在一株梅树下饮酒,大雪停停复复,此时天边还漂着细碎的冰花。雪色调浅了夜色,她靠着梅树,心中倒是如释重负。   酒气上涌,竟不觉天寒。她倚着梅树睡着了,落梅与冰花半埋了大红色以金线绣百鸟朝凰的宫装。梦中草色如烟,马蹄溅碎新绿,林中疏影间,有人轻吟:“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她倏然而惊,睁眼时天色竟已大亮。眼前沈庭蛟静静地站立,不见喜怒,他着了明黄的帝服,长发梳得一丝不乱,精巧的五官因着一身明黄的映衬,没有了往日的亲昵,现出些疏离的威严。   身后陈忠脸上惊惧之色未散,不断地向殷逐离施眼色。风雨欲来,山风满楼。殷逐离只有笑:“这个时辰了,陛下如何还未上朝?”   沈庭蛟没有笑,他的神色如一蹲石雕,不见任何一丝情绪:“将文煦皇后贬至水萍宫,”他缓缓侧过身,殷逐离才发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身素衣的薜藏诗。他握了薜藏诗的手,声音竟然带了些笑意,清澈若冰花,“传令礼部尚书岳怀本,择日册封薜藏诗为贤妃,暂待皇后统御后宫。”   殷逐离仍是摸摸鼻子,那薜藏诗似乎真的为昭华殿中的宫人求过情,沈庭蛟并未迁怒她们。殷逐离起身,她在树下睡了许久,衣裳俱浸了雪水,酒劲过了,方知冰寒刺骨。   水萍宫是个冷宫,殷逐离进宫许多时日,一直无缘得见。不多时张青便带了两个侍卫过来,殷逐离自然无话,就准备随二人前去。清婉欲一并前去,被沈庭蛟喝止:“水萍宫是个清静的地方,皇后一向喜斟酌进退得失,此际倒是可以好好想想。”他的声音里仍无怒色,只是高高在上的疏离,这就是帝王,一切的宠辱起落都只在他一句话里。   殷逐离再无他话,但沈庭蛟还有话:“你们娘娘最近杂思甚多,当修口修心,免得堕入魔道。传朕口谕,以后送往水萍宫的饮食,全不许沾一丝油腥!”   “喂!”殷逐离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侍卫带走了。   沈庭蛟仍握着薜藏诗的手,声音压低,隐透了几分温柔:“爱妃想要住在哪里?朕寻思着永寿宫不错。”   薜藏诗低垂了眸,一番楚楚可怜的模样:“王上,臣妾……皇后因臣妾而被贬谪,臣妾何德何能可统御后宫?臣妾只想留在昭华宫的佛堂,为娘娘祈福。”   沈庭蛟一怔,他是个通透的人,如何不知道这薜藏诗的意思——她竟是想住在这昭华殿中么?   他唇角笑意徐徐绽放,灿若春花:“好,既然爱妃有这份心,以后就居住在昭华宫吧。”   此言一出,陈忠神色一变,张青也跪在地上:“父皇,母后后位未除,岂可……”   沈庭蛟浅笑着回眸,其声淡雅温柔:“你倒是心疼她。”   昭华殿一夜之间换了新主,这后宫却依然如旧。帝王之心最是难测,宫闱中的人已然看透了太多起落,习惯了便不再大惊小怪了。   相比之下,朝堂上便热闹许多——群臣大抵都只有道贺,称颂嘉裕帝远奸妃、重女子贤德。   便是远在边关的薜承义也修书过来,一则自然是代女叩谢圣恩,二则也向沈庭蛟隐透了依附之意。第三么,自然是要向沈庭蛟施压的,文煦皇后虽被打入冷宫,后位却未除,随时有请出的可能。而且这个女人不可小视,薜承义心里也很清楚——不除去她,凭自己的女儿,休想坐稳这后宫之主的位置。   古贤者能士对君主的评价,大抵是不能容下一丝污垢,他们直觉地认为独宠一个女子的就定然是个昏君。女子不擅惑,如何能得到帝王之宠?而擅惑的女子如何不是妖邪之物?一个宠爱奸妃的帝王,能英明得到哪里去?   深宫中的事,外人不知,却更容易惹人垢病。   当然,宫中新宠的热闹喜庆是传不到水萍宫的。殷逐离随着两个侍卫一路行来,见到这宫殿也不由地傻了眼——宫室破败,荒草横生。仿佛是两极交界,富丽堂皇的天家与这里没有半点关联。   侍卫将殷逐离赶进去,殷逐离瞪在眼睛在院子里发呆。大凡冷宫,大抵都住些前朝幸存的女眷、先帝未留下子嗣的嫔妃、以及老无所依的宫人。可是这里感觉不到半点生气,像是深秋时未落的秋叶,连挣扎也不曾,只待着归于尘土。   她缓缓踏进去,院墙塌了一半,残垣亦是摇摇欲坠的模样。地面未经铺砌,此时冬雪将融未融,踩下去满脚的泥泞。她突然理解为什么沈庭蛟想要护着曲凌钰,这种地方,长生不如夕死。   她被安排在西边的一处房间里,冰冷的宫室,床都生了蛀虫,暖盆是休想了,连被子都只有薄薄的一条——这宫中的人,有许多是过不了这个寒冬的。   殷逐离见人行远了,不由便想四处溜达一下,这宫中也没住几个人,沈晚宴改朝换代之后,前北昭嫔妃、宫人一个未留,全部杀死。而大荥一直内忧外患,他也不曾耽于享乐,是以妻妾不多。这里的大部分嫔妃大都是沈庭遥留下的。   殷逐离缓缓探视,这些女子到些时间不长,然而如今已是形容枯槁,只是依稀间仍可见初时的美貌。她们中有人识得她的,只恨不能将她凌迟碎刮。她自然也不会惧怕几个女人,待每间屋子都查看过,终于寻到了些书藉。   年头太久了,纸页都已泛黄,上面自己都已经不清。她也不介意,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找出一个也不知道装什么的罐子,就将书页俱都撕了——先把衣服烤干再说,冻死了!   而到未时末,她饿得肚子咕咕叫,方才见到一个太监提着食盒姗姗来迟。宫中几个女人都拥了上去,殷逐离不好意思去挤,只得等到最后。她走上前,就见到一碗薄粥。说是粥真是抬举它了,这就是一碗汤里错撒了几粒米而且还已经凉透了。   本来有一小碟咸菜来着,但因她最后,咸菜也没有了。殷逐离拢着手,探头探脑望了几次,那小太监便不耐烦了:“看什么看,爱吃不吃!”   他转身欲走,殷逐离这个人适应环境还是挺快的,立时笑哈哈地上前拦住他:“公公莫气。”她将自己手上一个镯子递了过去,那太监见东西成色好,脸色微微缓和了些:“什么事?”   殷逐离仍是哈哈一笑:“不知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监冷哼:“不敢当,您虽被贬至水萍宫,可名义上仍是皇后,奴才叫周鹿衔。”   殷逐离点头:“好名字,周公公,我如今的境况您也知道,这宫中主子落了难,还不如宫人呢。”那周鹿衔本就是不平同人不同命的,见这些贵人落了难,难免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如今见她态度诚恳,终也升了一丝怜悯之意:“有话快说,没事奴才可没闲功夫在这耽搁。”   殷逐离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拿另一个手镯在他跟前晃了一晃:“周公公,您替这皇家做事,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些个黄白之物,可是若真论富有,您说这大荥,谁最富有呢?”   那周鹿衔突然记起——是了,这家伙虽然可能会被废除后位,但她可是富贵城的大当家。这样一想,他立时又变了态度:“娘娘,您可是有什么事差遣小的么?”   殷逐离将另一个镯子递给他,浅笑:“周公公,银子对于殷某来说,确实是九牛一毛。只是公公,在下一向是无肉不欢的,你看这一碗粥……”   那周鹿衔有些为难:“娘娘,王上可是亲自下了旨的,尤其是您的饮食里头,一丝油腥也不能有!”   殷逐离笑容顿收:“那好吧,镯子还我!”   周鹿衔万分不舍地掂了掂手中两只镯子,殷逐离带进宫里的东西,不便宜。他一咬牙,道:“奴才这就给娘娘弄得入得进嘴的东西。”   见他跑远,殷逐离缩了缩肩,往房里走。没走几步,就听断垣边有人唤她:“殷大当家!殷大当家!”   殷逐离转过头便看见一个男孩,不过十三四岁,长得十分清秀。她有些好奇,那孩子却趴在墙头,一个劲儿冲她挥手。她行将过去,那孩子吃力地伸长手臂,递过来两个油纸包:“大当家,给你。”   殷逐离接在手里,见一包是煮熟切碎的牛肉,另一包却是干果蜜饯。她疑心重,这些东西如何吃得?抬头却见那孩子笑容清澈:“您别想了,您不认识我。”   殷逐离开始有了些兴趣:“那你为何要送我这些?”   那孩子眼睛里映着隆冬积雪,清澈明净:“您记不记得前年,您和斐大掌柜在河南为粮价的事儿干架?我认得你!”   殷逐离苦想了一阵,终是笑着摇头——斐关山不是个东西,一遇天灾就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而殷家祖训,但凡灾年,菜肴珍馐可抬价,柴米油盐不得哄抬,若遇天寒,绫罗绸缎可抬价,棉麻柴碳绝不可哄抬。若遇疾病瘟疫,人参鹿茸可抬价,汤石医药须贱卖。笼统到一块,就是绝对欢迎赚富人的钱,但绝对不能玩穷人的命。   殷家祖宗说若做好了这两件事,便可纵横商场。   可是前年的事殷逐离是真记不清了,这些年就为这些个破事,殷家哪年不和斐家干几架?她哪里还记得。   那孩子的笑容太阳一般耀目:“娘说如果没有殷家,大荥好多人都要饿死。大当家,我娘说您不是奸妃。”   殷逐离拿着两包牛肉和蜜饯,一脸无所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一笑,露出白亮亮的门牙:“我叫朝喜。”   殷逐离朝他挥挥油纸包:“谢谢啦,朝喜。”      第十四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      殷逐离被打入冷宫第二天,嘉裕帝册封薜藏诗为贤妃,居昭华殿,暂代帝后统御后宫。   沈庭蛟一直没有来过水萍宫,看起来他是彻底对殷逐离寒了心。   倒是入夜时分,一个人匆匆地入到那座零落破败的宫殿。殷逐离正在油灯下发愁,桌上倒是放着一包牛肉,一包蜜饯。转头望见来人,她不禁喜笑颜开:“何相爷,哎呀呀,真是贵人临门啊。”   来人果是何简,他却作了身内侍的打扮,偷偷摸摸地混了进来。殷逐离用黄泉引将殿中已被虫蛀的桌椅劈了几张,切碎了升火,虽然烟大,但暖和。何简在屋中孤零零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言语中带了些焦急神色:“我的大当家,你还坐得住!这一回爷若不立薜藏诗为后,薜承义必不肯甘休!你真想就这么和爷赌一辈子气?你知道这回做了什么吗!”   殷逐离递了一片牛肉给他,语笑盈盈:“那就纳吧。我已让至这般田地,先生想让我如何?”   何简将牛肉囫轮吞咽下去,殷逐离又递过来一个蜜饯,他接将过来:“殷逐离,如果王上纳了薜藏诗为后,你将如何自处?你为何要这么做?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对王上当真没有一点感情吗?”   殷逐离不答,兀自带着阴惨惨地笑瞅他。   何简被看得发毛,忍不住开口:“你在看什么?”   殷逐离答得老实:“昨儿个有个不认识的送了我这两包东西,我不知道能不能吃。现在端看先生安好与否。”   何简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你!!”他恨恨地站起身,“我算是狗拿耗子闲操心了我!”   殷逐离叼了片牛肉,还直叹没有酒。何简不由顿住脚步:“殷逐离,你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过唐隐,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   殷逐离叼了个蜜枣,语声似也沾了蜜:“因为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唐隐,他首先会问我冷不冷、饿不饿,这些天过得好不好。”她转头去看何简,唇际笑意不敛,“他不会问我薜承义进入帝都之后,又当如何。”   何简语塞,这个人不管做什么,对或错,言语上总占着三分理。殷逐离舔了舔手上的糖,语态悠闲:“所以这天上地下只有一个唐隐,唯一的一个。”   次日,贤妃薜藏诗领着宫人前来抚慰殷逐离,送了她好些被褥、棉衣。殷逐离有些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带了曲凌钰、张齐氏前来。那时候曲凌钰的身材已经开始显了,孩子不知道是四个月还是五个月。   看见殷逐离,她垂着头没有说话,手却紧紧握成拳。殷逐离甚至没有让她坐下,当然也没有让她行礼,在这一方冷宫之中,她第一次端着后宫之主的架子:“你即已怀有皇子,便当慎而重之。这样风雪天气,就不要出来了。”   曲凌钰点头,薜藏诗却只是笑:“听闻姐姐和凌钰妹妹有些过节,此时一看,姐姐倒是关心着妹妹嘛。”   殷逐离挥手:“薜藏诗,我不是你姐姐,你也不是我妹妹。惠妃与我有恩还是有怨,是我们个人的事。我这个皇后在这里,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我对宫里这套虚与委蛇最是厌烦,也没工夫和你玩什么争宠的心思,你日后不必过来了。”   薜藏诗满肚子话未说出口,她听薜承义提过殷逐离,言语中对这个女人极是忌惮。但她不屑,这后位她即将到手,这个女人连成为她的绊脚石都不配。她本是计划让殷逐离“不巧”撞翻曲凌钰,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掉这个皇子比较重要。可殷逐离不接招,她眸色几转,复又笑道:“姐姐果然快人快言,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殷逐离仍是冷哼,却对曲凌钰道:“要么你再陪我坐一阵?”   曲凌钰不蠢,她知道薜藏诗来意不善。这个孩子不是沈庭蛟的,可是薜藏诗不知道。当下她只是点头,薜藏诗看了她一眼,仪态万方地去了。   殷逐离往火堆里添了两根腐木,就这样静坐了半个时辰,方轻声道:“滚吧。”   曲凌钰双手几度握紧,又松开。殷逐离冷笑:“我若是你,先去找何太后保住你肚子里这根苗。不过何太后想重用薜承义压制傅朝英,你如今……只怕求她无用。”   曲凌钰红了双眼,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唇际都咬出了血,半晌仍是转身出了水萍宫。殷逐离看着她也只是叹气——她如今再无可依,若寻着沈庭蛟,他或许能念旧情。但他是帝王,不可能整日护在她身边。而这后宫之中,各种势力无孔不入,他鞭长莫及。   帝王心,其实护不住任何一人。   果不其然,当日周鹿衔过来送饭,仍然同殷逐离闲聊,言及惠妃的孩子掉了。说是向薜藏诗请安的时候在雪地里跪了一下,竟然就染了风寒,当晚就流掉了。他前些日子得了殷逐离的两个镯子,但他好赌,有了钱赌得更是大,不多时就又两手空空了。这些日子正巴结着殷逐离。   殷逐离也不亏待他,以木碳写了个条子交给他:“去千顷富贵坊找勾钱,他会支给你银子,别赌了。讨个宫女,收个养子,好好过日子。”   周鹿衔搓着手,殷逐离好像是从穷人堆里长大的一样,同他没什么隔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像是自己的兄长,在她面前倒是多了几分随性。   他拿了那条子,临走时又回身:“娘娘,奴才瞅着吧……”   殷逐离不耐烦地打断他:“去去去,奴才什么奴才,老子现在过得不如你呢!”   周鹿衔也收了那份拘泥:“我说啊,大当家可也得小心些。我瞅着那位贤妃娘娘……可不是个善茬。”   殷逐离斜睨他:“你不会在饭菜里下毒吧?”   周鹿衔赶紧摇头:“那哪成啊!”   殷逐离勾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声道:“她若让你下毒,什么都不必做,只须提前告诉我一声,自有你的好处。”   周鹿衔只当她要抓住这位贤妃娘娘的短处,重回正宫,也赶紧点头:“那是自然,自然。”   下午朝喜又过来了一趟,给殷逐离送了些棉衣,虽然陈旧,倒也能御寒。他来过几次,也自在了些。一进门就赶着替殷逐离铺床,然后又搜了她的衣裳去洗。殷逐离拦他,他倒振振有词:“我娘说让我帮您的,她说您是贵人,干不了这些事。”   殷逐离不屑:“几件破衣服,我就不信我对付不了。”   朝喜一笑:“您从小到大,没洗过衣裳吧?富贵城生意那么大,肯定有许多人伺侯着您。”   殷逐离在他旁边蹲下,看他熟练地捣衣服:“你今年多大?读过书么?”   朝喜脸蛋冻得通红,眼睛却特别亮,他真的太年轻,笑起来满是朝气蓬勃:“年底就十四了,我没钱读书,但是以前在墙外听过私塾先生教学。”   殷逐离点头:“家里孩子多吧?怎的就入宫了?”   朝喜将盆挪远些,免得水溅到她身上:“我们一共兄弟姐妹八个,娘说我入了宫就不用卖八弟了。”   殷逐离十分不理解,这个孩子非常阳光,可是他已经不能再算是个男孩儿:“你入宫当差每月多少钱?”   朝喜咧着嘴:“每月有一吊钱,我自己在宫里,花不了什么。我想再赚些,让八弟上学。”   殷逐离伸手去掳他额前的发丝,许久才叹气:“就为了一年十几两银子,不够广陵止息一片树叶……妈的,什么世道。”   朝喜倒不觉得,他年纪虽小,却已有些大人态:“您哪知道我们的难处啊。世道不太平,前些年刚打完了战,好不容易盼着好过些,又起内乱。其实这些人打来打去,最终受苦的也还是……嘿嘿,您不知道饿,说了您也不明白的。”   殷逐离站起身,懒懒地倚着已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柱,突然她开口:“回去告诉你娘,他们说我是奸妃……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反正,不算冤枉。”   曲凌钰小产之后,贤妃薜藏诗在殿前长跪请罪。沈庭蛟扶起她,仍是拥着她进了昭华殿,对此事再不追究。宫中人个个都是有眼色的,无不巴结她,她成为了后宫实际上的主人。   一月,天气更为寒冷。殷逐离待在水萍宫已逾十日。这宫里连她最爱的白玉棋也没带来,她有些懊悔——这个教训教育后世皇后,入宫第一件要事,不是铲除异己,更不是邀宠于皇上、太后。   最要紧的事,是好好修葺冷宫,改善冷宫伙食……   她正感叹百密一疏,那边却有人进来。雪夜无月,长靴踩在冰面,吱嘎作响。她抬头看过去,之间沈庭蛟踏雪行来,仍表情都似被冻住,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殷逐离放下首宗拨火用的朽木条,面色含笑:“九爷也来越像个帝王了。”   沈庭蛟冷哼,自进得屋内,里面只有一张陋榻,一张座椅,他在榻上坐下来,见殷逐离站着半天不动,忍不住出声:“插!”   殷逐离摊手:“没有。”   沈庭蛟只坐在榻上,再不言语。嗅到他身上酒气,殷逐离始出外寻了干净的雪,以屋中陶罐盛好,架在火盆上。她坐在火盆旁边,见他足上靴子都沾湿了,不免又起身替他脱靴。   他不知道在外面晃了多久,质地绝佳的鹿皮靴子竟然都进了水,鲜嫩的脚趾俱泡得发白。殷逐离将他的靴子放在火盆旁边烘烤,再回身将他的双脚捂在怀里,语带薄责:“大冷的天,你就别乱跑了。回去又要生病!”   一双脚捂在她胸前,隔着里衣单薄的衣料,渐渐地有了知觉。沈庭蛟看了她一阵,冷不防一脚将她仰面踹倒。殷逐离大骂一声,爬起来就要揍他。见他双目通红,不自觉地又收了拳头:“干吗?你要哭啊?”她倒是乐了。   沈庭蛟再次狠狠地踹她,每一下都用尽全力:“你不过就是欺我爱你,你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过就是为了让我爱上你!”   踹了十余脚,他犹不解恨。他赤着足,踹过去也不痛。殷逐离见他累了方握住他的足踝,话却不痛不痒。   “地上凉,去被子里捂着,我烤干鞋子给你。”   那一瞬间,沈庭蛟想扑过去掐死她,但又觉得应该掐个半死,然后再炮烙、凌迟、生煎……熊熊怒火之后是瞬间的无力,他恨自己不争气,这种女人,就应该砍断手足、拔舌挖目,放在床上一辈子任由自己摆布。   可是没有了手,殷逐离再也不会帮他暖脚;没有了足,殷逐离再也不能带他骑马;没有了舌,她再也不会说那些混账话……没有了任何一样,殷逐离,都不再是殷逐离了。   这才是她最后的底牌,他想放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最终他只是垂首站在她面前,明明是居高临下,占尽了上风,却如同一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笑柄。   “我恨你殷逐离,我恨你。”   那一晚他穿了一身淡金色的便装,袖口领角滚着长白山獭狐毛,雍容无匹。这么赤足一站,又多了三分风情,端丽绝世。殷逐离就这么仰望他,思路清晰、神色从容:“九爷,这天下很多人很多事,您都可以恨,但您不能恨我。若不是我,以何太后在宫中的艰难困苦,您到现在还在寄人篱下地过活。若不是我,就算您有一个傅朝英这样的爹,您也登不上这九五至尊之位。若不是我,您的旧情人到现在还是您皇嫂。就连这次册封薜藏诗,为您赢得薜承义这个最大助力的人,也是我。”   她倾身去翻弄那鹿皮靴,翻个面再继续烘烤:“陛下,逐离是个商人,一向只能计算得失。我依附于您,花费钱粮无数,不过就是为了报十多年前的那场杀母之仇。这般算来,您无付出、无努力,如今若是连这点感情都觉得不值得,陛下,这场交易,您是不是将所获都看得太廉价了呢?”   沈庭蛟微怔,他恨,那些感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成了帐本上一笔笔清晰的数据,全部都是可计算的投入支出,爱或恨都可以忽略不计。   “你说得对,我一直就是在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你要的不过就是依附于你而存在的傀儡玩偶!我真傻,怎么会对一个把自己当玩偶的人付出感情!”   殷逐离细致地将两只鹿皮靴都换面烘烤,语仍带笑:“陛下,你我这般境地谈感情,不会太可笑了吗?先不提我对您,就单说您对我吧。您甫一登基,立曲凌钰为妃,削殷家扶斐家,宫中我同何太后不和,同曲凌钰有杀兄弑父之仇,傅朝英视我为绊脚石,朝中保皇党恨不能置我于死地,宫外斐家与我更是针锋相对。陛下,我已四面楚歌。”   她带着笑,仍以朽木拨着火,火光明灭不定,照得她脸颊绯红,字里行间仍洋溢着暖意:“您陷我于绝境,却说我不过是欺你爱我?”   沈庭蛟摇头:“这都只是暂时的,我需要让斐、殷两家相互平衡,减少旁人对你的忌惮!”   殷逐离仍然显得淡然,火盆上雪水沸滚,她以一方粗瓷杯盛了,递给沈庭蛟暖手,又缓缓道:“好吧,我信您,就算我信您,陛下,您能爱我多久呢?这世间美丽年轻的女子那么多,而殷逐离却只能一天天苍老。何太后和傅朝英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杀兄弑父恋师,这么一个悖伦背德的东西,不值得相信?”   沈庭蛟不回答,这话不止一人对他说过。殷逐离浅笑:“可是陛下您呢?谋朝篡位、欺兄霸嫂,陛下,您说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她笑出声,十分自嘲,“配谈感情吗?”   沈庭蛟觉得冷,那寒气从毛孔渗透全身,彻心彻肺地冷。是的,何太后包括一众朝臣都不信任殷逐离,可殷逐离又何尝信任过他?他倾身抓紧殷逐离的衣襟,一身戾气,字字咬牙切齿:“我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这一辈子你都得呆在我身边,不管你玩什么花样,你休想离开我殷逐离,你休想!你若敢走,我必诛你九族,哪怕大荥国破家亡!”   这番话说得太认真,殷逐离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声音很轻,像一根鹅毛轻轻搔过耳际:“我在和你讲道理,你不能每次都说不过就耍赖。算了,地上冷,去榻上捂好。”   沈庭蛟捧着粗瓷杯坐在陋榻上,那被子是薜藏诗从昭华殿里拿过来的,她为了做足表面功夫,这被子倒是不错。他双足在地上站了一阵,本已冰凉,这会儿又回复了一丝暖意。   地上殷逐离翻来覆去地烘烤那两只鹿皮靴,背景是火焰熊熊,这让他觉得殷逐离十分温暖,不由得又出言唤她:“你过来。”   殷逐离将靴子略略放远一点,防止被火舌舔到,擦了手行到榻边方道:“怎么了?”   他将瓷杯搁了,双手放进她棉衣里层,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道:“我想了。”   殷逐离握着他的手揉搓了一阵,终于起身关好房门。   沈庭蛟像是饿了很久一样,有些迫不及待。殷逐离先前没什么兴致,便由得他胡为了。他去扯殷逐离的裤子,殷逐离将锦被拉过来替他盖好,见他解自己衣裳,又低声道:“时间不多,你捡用得着的一亩三分地脱罢。”   沈庭蛟冷哼了一声,将她脱了个精光,自己倒是只褪了长裤。他来得有些粗鲁,殷逐离低哼了一声,也由得他去了。   陋榻吱嘎作响,地上燃着火盆,木柴烧得正旺。他的双手在她胸前游离,先前有些凉,慢慢地开始火热。殷逐离竟然觉得很舒服,她低低地呻吟,沈庭蛟攻势更凶狠了些,她低声唤:“庭蛟。”   开始沈庭蛟不应,后来却也渐渐忍不住,在耳边应和她:“嗯。”垂眸见她脸色如染烟霞,他心中一软,声音更柔,“逐离,我答应只要我在世一天,就护你一天,护殷家一天,后世子孙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呢?你乖乖的好不好?”   殷逐离攀在他肩头,眸若春水,只笑不语。情-欲-之事,她几度浅尝,但第一次这样酣畅淋漓。她躺在锦被里,久不欲动。沈庭蛟俯在她身上,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半晌她才拍拍沈庭蛟:“该回去了。”   沈庭蛟冷哼一声,又拥着她躺了一阵,始起身开始整衣。殷逐离披了外衣,伺侯他穿靴,他见她衣下风光,不免又生了心思。殷逐离却只是笑:“如此饥渴难耐,你的贤妃都不喂你的吗?”   沈庭蛟仍是冷哼不答,他不喜那女人行事狠毒,每每便称要多与其培养感情,虽在昭华殿留宿,却并不与她同榻。他吃准了那薜藏诗乃大家闺秀,这样的女人不可能主动向男人求欢,是以每每以表面的恩爱周旋。   那薜藏诗果是羞于提及,每日里若有若无的挑逗他也只作不知,册妃这么些日子,竟没能真正近身。思及此处,他更觉得殷逐离没良心,自己没骨气,不由得悻悻地穿了靴,一脸怒容地离了水萍宫。   沈庭蛟这次悄悄过来水萍宫,本已十分小心,但此事仍被别有用心的人给看了去。他一直不肯废除文煦皇后,薛藏诗几度旁敲侧击,他就是不露半点口风。薛承义再度向沈庭蛟施压,沈庭蛟不为所动,然何太后却是再坐不住——如今大荥国力已经非常衰弱,再经不起任何争斗了。   这日下午,她领着侍卫入了水萍宫。当日天晴有风,殷逐离将房中睡榻的木板搬到院中,看书晒太阳。见到何太后她并不起身:“太后,别来无恙吧?”   何太后并不多言,只略一挥手,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上得前来,不由分说地架起殷逐离,端了一杯毒酒就灌。   “我靠!”殷逐离一脚踹翻那个侍卫。   何太后冷声道:“殷逐离,本宫知你舌灿莲花,但今日不让你开口,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她正欲命人再灌,突然张青跃墙而入,再次将人踹翻。   何太后心中暗惊——她调集侍卫到此不过顷刻,如何张青就得知了?   正思索间,殷逐离在张青的帮组下已然挣脱了几个侍卫的束缚,她跃上院墙欲逃,望了望墙外张弓搭箭的弓弩手,不由得又苦笑着反转。正欲开口,宫外一阵喧哗,是沈庭蛟领着人到了。   沈庭蛟得到黄公公急报,又惊又怒,忙不迭带人赶了过来。他上前摸摸殷逐离,见她四肢俱全又松了口气:“母后,您这是干什么?”   何太后心中也是惊恼——这些侍卫都是她的心腹,这事是如何走漏风声的?她却不知宫中人脉的重要,大凡事情总是奴才去办的。她一调弓弩手黄公公便得了消息,甚至连她手中的毒药得自何处这些奴才都能够打探得清清楚楚。此时她也无暇多想:“王上,母后在替你做一件你早就应该做的事!既然王上来了,”她向端着毒酒的太监示意,“那么这杯酒,就由王上亲自赐下吧。”   沈庭蛟与何太后对视,何太后是下定决心非除去殷逐离不可,当下逼视沈庭蛟,沉声道:“看来王上始终是顾念着旧情,如此……就请王上先回宫歇息吧。”   她话音刚落,几名侍卫行至沈庭蛟身边,齐声道:“请王上回宫。”   沈庭蛟双拳紧握,如今他是这大荥名义上的君主,可是这大荥政事,他全然无法做主。他侧目相望,殷逐离衣上溅了泥浆,发鬓散乱,但不见丝毫狼狈。她嘴角微挑,眸若春水,盈盈顾盼间,三风风情七分邪魅。   “好。”沈庭蛟开口,连风声都静默,“母后言之有理,殷逐离乃朕的皇后,这杯酒,就由朕亲手赐下吧。”他左手敛袖,右手执壶,将空杯斟满。殷逐离静静凝望他的手,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五指修长,指尖嫩红如玉,细腻的肌肤下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脉络。   他举盏望向殷逐离,浅笑中带着深重的自嘲:“你想笑就笑吧,古往今来,青史上可曾有过如朕这般窝囊的帝王?”   殷逐离双手交握,面上笑容暗淡暖阳:“所以我若是你,今日定然不会前来。”   沈庭蛟执杯而立,语声温柔:“所以你不是我。”他抬眸看殷逐离缓步行来,那身百鸟朝凰的宫装耀花了眼,他脸上的笑容,如同未曾着色的画卷,“所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明白我。”   话落,他举杯遥敬殷逐离,募地仰头,饮下杯中酒。   “庭蛟——”何太后凄厉的喊声响起,太监、侍卫惊慌失措,场面一片混乱。殷逐离奔上前来,一脚踹开抱住沈庭蛟的何太后,伸手点了沈庭蛟胸前的几处大穴,不由分说地伸手掏挖沈庭蛟喉头。   宫中已有人去传御医,沈庭蛟一阵狂呕,他也纳闷——戏台上才子佳人最后的话别无不唯美凄绝,何以到自己和她身上就这般形容狼狈呢?   殷逐离却不管这些,待他吐得只剩下胃中黄液,便从怀里摸了颗解毒的药丸喂他咽下。这药丸是她为防备薛藏诗备下的,不想竟是沈庭蛟用上了。   沈庭蛟吐得全身乏力,但何太后有心置殷逐离于死地,用的药自然不是什么善茬,殷逐离急遣人回殷家去请柯停风。这时候御医也已赶到,殷逐离不让他们搞什么十人共诊:“别浪费时间,立刻施针,护住王上心脉!”   这一番折腾,直忙到三更天,沈庭蛟所中之毒因处理得当,倒是无性命之忧。只是余毒就要慢慢清除了。这事将何太后吓得不轻——沈庭蛟是她一手带大的,在她的记忆中,这从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万不曾想他会做出这般惊人之举。如果沈庭蛟发生意外,她根本就不能想象自己会如何。于是,此事之后,殷逐离一事,她再不想过问了。   殷逐离倒是守着沈庭蛟,薜藏诗恨得咬牙切齿,她此时方有些明白沈庭蛟对文煦皇后的感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他能为殷逐离而死。   薜藏诗也不蠢,她知道沈庭蛟目前必须倚重她爹薛承义,而现在只有迫他在自己与殷逐离之间二选一。沈庭蛟不选,那自然只有殷逐离逼他选了。   殷逐离被打入冷宫之后,昭华殿里的人对薛藏诗至少表面上还是顺从的。他们都是老人,知道自己的命捏在新主子手里。而要让清婉对她忠心不二,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殷逐离本想着沈庭蛟的御书房少人,将她拨去御书房侍候,然这些天忙乱不休,宫人的调令一直没下来。清婉和殷逐离从小一起长大,岂会甘心呆在这个女人身边?殷逐离被贬水萍宫之后,她悄悄来过,殷逐离担心薜藏诗为难她,将她赶了出去,再不许她来了。   沈庭蛟再没去过水萍宫,到这个时候,召薜承义回朝已是必然,而他专宠薜藏诗,也是希望能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一处,冷宫里的殷逐离,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正打算将清婉调到御书房当值,可当日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也震惊的事。   那时候殷逐离在水萍宫喝茶,顺便教朝喜读书习字。不多时却见那周公公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他跑得气喘吁吁,“昭华宫……贤妃娘娘,将您以前的那个叫清婉的宫女的腿给打折了。”   殷逐离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时间赶去了昭华宫。薜藏诗还在发脾气,何太后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诗是向殷逐离示威。然而这一招终是过了,她开口命人将清婉抬下去,语声带了些委婉的劝说之意:“藏诗,你……你不该同一个下人计较的。”   薜藏诗在她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当下又笑:“是藏诗处事不周,不当惊动母后的。”何太后叹气,她深知殷逐离的为人,此事断难善了。但此际正是用人之计,也不能得罪薜藏诗,终不好再言。   出了宫,她倒是给张青招呼了一声:“找个御医给那丫头看看,不能让人死在宫里。”   张青刚刚应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陈忠查看清婉的伤势,心中也知道殷逐离必不会同薜藏诗甘休,遂急调张青加强水萍宫的护卫,严防殷逐离潜出。   而张青领着人去往水萍宫时,殷逐离也在等他。见到殷逐离,他仍是下跪行礼:“母妃。”   那时候殷逐离在冷宫也呆了数日,却仍是气度卓然,不见任何颓势:“张统领,这一跪,殷某可不敢当了。”   张青一滞,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离不想听他多言:“张青,自你母子二人入到福禄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张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离负手而立,神色严肃:“如同再造不敢当,不过起码殷某从未半点为难过你们母子,你母亲的医药、穿戴,日常起居,殷某从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认否?”   张青点头:“母后恩德,张青谨记。”   殷逐离神色略微缓和:“那么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张青多言,一口气将话说完,“清婉与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处安身之所。”   张青微皱了眉,他能听懂殷逐离的意思:“儿臣婚姻大事,本就该从父母之命。但凭母后定夺。”   殷逐离摇头:“我已无权定夺。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边的红人,求一个宫女不在话下,且发生了这种事,你若开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母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愿嫁你为妻,我无话可说。若她不愿,但凭她意。”   张青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儿臣遵命。若她不愿,儿臣愿视她为同胞妹妹,永远看护。”   殷逐离点头:“退下吧。”   张青不解:“母后,您竟是打算长居于此吗?”   殷逐离浅笑:“我在等人。记住你应允我的事,退下吧。”   这一番折腾,直忙到三更天,沈庭蛟所中之毒因处理得当,倒是无性命之忧。只是余毒就要慢慢清除了。这事将何太后吓得不轻——沈庭蛟是她一手带大的,在她的记忆中,这从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万不曾想他会做出这般惊人之举。如果沈庭蛟发生意外,她根本就不能想象自己会如何。于是,此事之后,殷逐离一事,她再不想过问了。   殷逐离倒是守着沈庭蛟,薜藏诗恨得咬牙切齿,她此时方有些明白沈庭蛟对文煦皇后的感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他能为殷逐离而死。   薜藏诗也不蠢,她知道沈庭蛟目前必须倚重她爹薛承义,而现在只有迫他在自己与殷逐离之间二选一。沈庭蛟不选,那自然只有殷逐离逼他选了。   殷逐离被打入冷宫之后,昭华殿里的人对薛藏诗至少表面上还是顺从的。他们都是老人,知道自己的命捏在新主子手里。而要让清婉对她忠心不二,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殷逐离本想着沈庭蛟的御书房少人,将她拨去御书房侍候,然这些天忙乱不休,宫人的调令一直没下来。清婉和殷逐离从小一起长大,岂会甘心呆在这个女人身边?殷逐离被贬水萍宫之后,她悄悄来过,殷逐离担心薜藏诗为难她,将她赶了出去,再不许她来了。   沈庭蛟再没去过水萍宫,到这个时候,召薜承义回朝已是必然,而他专宠薜藏诗,也是希望能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一处,冷宫里的殷逐离,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正打算将清婉调到御书房当值,可当日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也震惊的事。   那时候殷逐离在水萍宫喝茶,顺便教朝喜读书习字。不多时却见那周公公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他跑得气喘吁吁,“昭华宫……贤妃娘娘,将您以前的那个叫清婉的宫女的腿给打折了。”   殷逐离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时间赶去了昭华宫。薜藏诗还在发脾气,何太后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诗是向殷逐离示威。然而这一招终是过了,她开口命人将清婉抬下去,语声带了些委婉的劝说之意:“藏诗,你……你不该同一个下人计较的。”   薜藏诗在她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当下又笑:“是藏诗处事不周,不当惊动母后的。”何太后叹气,她深知殷逐离的为人,此事断难善了。但此际正是用人之计,也不能得罪薜藏诗,终不好再言。   出了宫,她倒是给张青招呼了一声:“找个御医给那丫头看看,不能让人死在宫里。”   张青刚刚应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陈忠查看清婉的伤势,心中也知道殷逐离必不会同薜藏诗甘休,遂急调张青加强水萍宫的护卫,严防殷逐离潜出。   而张青领着人去往水萍宫时,殷逐离也在等他。见到殷逐离,他仍是下跪行礼:“母妃。”   那时候殷逐离在冷宫也呆了数日,却仍是气度卓然,不见任何颓势:“张统领,这一跪,殷某可不敢当了。”   张青一滞,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离不想听他多言:“张青,自你母子二人入到福禄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张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离负手而立,神色严肃:“如同再造不敢当,不过起码殷某从未半点为难过你们母子,你母亲的医药、穿戴,日常起居,殷某从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认否?”   张青点头:“母后恩德,张青谨记。”   殷逐离神色略微缓和:“那么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张青多言,一口气将话说完,“清婉与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处安身之所。”   张青微皱了眉,他能听懂殷逐离的意思:“儿臣婚姻大事,本就该从父母之命。但凭母后定夺。”   殷逐离摇头:“我已无权定夺。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边的红人,求一个宫女不在话下,且发生了这种事,你若开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母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愿嫁你为妻,我无话可说。若她不愿,但凭她意。”   张青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儿臣遵命。若她不愿,儿臣愿视她为同胞妹妹,永远看护。”   殷逐离点头:“退下吧。”   张青不解:“母后,您竟是打算长居于此吗?”   殷逐离浅笑:“我在等人。记住你应允我的事,退下吧。”   这一番折腾,直忙到三更天,沈庭蛟所中之毒因处理得当,倒是无性命之忧。只是余毒就要慢慢清除了。这事将何太后吓得不轻——沈庭蛟是她一手带大的,在她的记忆中,这从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万不曾想他会做出这般惊人之举。如果沈庭蛟发生意外,她根本就不能想象自己会如何。于是,此事之后,殷逐离一事,她再不想过问了。   殷逐离倒是守着沈庭蛟,薜藏诗恨得咬牙切齿,她此时方有些明白沈庭蛟对文煦皇后的感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他能为殷逐离而死。   薜藏诗也不蠢,她知道沈庭蛟目前必须倚重她爹薛承义,而现在只有迫他在自己与殷逐离之间二选一。沈庭蛟不选,那自然只有殷逐离逼他选了。   殷逐离被打入冷宫之后,昭华殿里的人对薛藏诗至少表面上还是顺从的。他们都是老人,知道自己的命捏在新主子手里。而要让清婉对她忠心不二,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殷逐离本想着沈庭蛟的御书房少人,将她拨去御书房侍候,然这些天忙乱不休,宫人的调令一直没下来。清婉和殷逐离从小一起长大,岂会甘心呆在这个女人身边?殷逐离被贬水萍宫之后,她悄悄来过,殷逐离担心薜藏诗为难她,将她赶了出去,再不许她来了。   沈庭蛟再没去过水萍宫,到这个时候,召薜承义回朝已是必然,而他专宠薜藏诗,也是希望能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一处,冷宫里的殷逐离,被人忘掉反而是好事。   他正打算将清婉调到御书房当值,可当日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也震惊的事。   那时候殷逐离在水萍宫喝茶,顺便教朝喜读书习字。不多时却见那周公公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他跑得气喘吁吁,“昭华宫……贤妃娘娘,将您以前的那个叫清婉的宫女的腿给打折了。”   殷逐离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你说什么?”   此事一出,何太后自然第一时间赶去了昭华宫。薜藏诗还在发脾气,何太后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如何不知薜藏诗是向殷逐离示威。然而这一招终是过了,她开口命人将清婉抬下去,语声带了些委婉的劝说之意:“藏诗,你……你不该同一个下人计较的。”   薜藏诗在她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当下又笑:“是藏诗处事不周,不当惊动母后的。”何太后叹气,她深知殷逐离的为人,此事断难善了。但此际正是用人之计,也不能得罪薜藏诗,终不好再言。   出了宫,她倒是给张青招呼了一声:“找个御医给那丫头看看,不能让人死在宫里。”   张青刚刚应下,又接到沈庭蛟的旨意。沈庭蛟派陈忠查看清婉的伤势,心中也知道殷逐离必不会同薜藏诗甘休,遂急调张青加强水萍宫的护卫,严防殷逐离潜出。   而张青领着人去往水萍宫时,殷逐离也在等他。见到殷逐离,他仍是下跪行礼:“母妃。”   那时候殷逐离在冷宫也呆了数日,却仍是气度卓然,不见任何颓势:“张统领,这一跪,殷某可不敢当了。”   张青一滞,仍是跪拜不起:“母妃,父王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您就不能……”   殷逐离不想听他多言:“张青,自你母子二人入到福禄王府,殷某待你二人如何?”   张青再拜:“如同再造。”   殷逐离负手而立,神色严肃:“如同再造不敢当,不过起码殷某从未半点为难过你们母子,你母亲的医药、穿戴,日常起居,殷某从未有半分苛刻,你承认否?”   张青点头:“母后恩德,张青谨记。”   殷逐离神色略微缓和:“那么如今殷某有一事相求。”她不待张青多言,一口气将话说完,“清婉与我情同姐妹,我希望她有一处安身之所。”   张青微皱了眉,他能听懂殷逐离的意思:“儿臣婚姻大事,本就该从父母之命。但凭母后定夺。”   殷逐离摇头:“我已无权定夺。但是你如今是王上身边的红人,求一个宫女不在话下,且发生了这种事,你若开口,陛下必允。我只希望,你能像我待你母子二人那般待她,若她愿嫁你为妻,我无话可说。若她不愿,但凭她意。”   张青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儿臣遵命。若她不愿,儿臣愿视她为同胞妹妹,永远看护。”   殷逐离点头:“退下吧。”   张青不解:“母后,您竟是打算长居于此吗?”   殷逐离浅笑:“我在等人。记住你应允我的事,退下吧。”      第十五章 无花无酒锄做田      殷逐离次日便听周鹿衔透露,说是王上将清婉赐给了张青,她始才略微放心。晚间张青过来告知清婉的病况,临走时殷逐离又叫住他:“张青,这宫里九爷的亲信不多,他身子又不好,平日里动不动就喜欢自己跟自己斗气,你没事多劝着他些。”   张青听她话里频生去意,不免有些心惊:“母妃,父皇如今虽为形势所迫,但他心里始终念着你。你切不可想不开!”   殷逐离笑着打了他的头一下:“呸呸,童言无忌。好了,滚吧。”   张青又殷殷劝慰了她一通,因着夜深,不便久留,终是出了水萍宫。   殷逐离在水萍宫等了三日,第四日夜,三更时分,她都睡着了,突然被惊醒,睁眼一看,她便是一笑:“你来了?”   火盆旁边一人站得笔直,看其面貌,竟是那仓皇逃走的清平帝沈庭遥。他看殷逐离的眼神也有几分怔忡:“你在等我?”   殷逐离指了指室内唯一一把椅子:“坐。”见他坐下,复又笑容满面,“我想着你也该来了。先前昭华殿张青的人看得严,你怕是进不来。”   她想得不错,这宫中历来便设有秘道,但知道其中秘密的肯定是帝王,先帝传位时总将皇宫之下的图纸也一并传承,以便于应急时潜逃或者躲藏。而一般的秘道为了隐蔽,定要设在极难发现的地方。冷宫无疑是其出入口之一。   沈庭遥也不回避,坦然直言:“这皇宫,我可以来去自如。”   殷逐离起床,坦然直言:“我猜着也是。曲怀觞也同你一并来了?”   沈庭遥长了些胡茬,有些日子没见,他清瘦了许多,但比之以前,也算是一种成长。   “我令他先去看凌钰了,他若来此……只怕不会同你甘休。”   殷逐离朗笑:“那是自然,不过你如今却不能失我与他之间的任何一个。”   沈庭遥起身行至她身边,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火烧得久,地板已经十分温暖:“殷逐离,你到底要什么?若求钱财,你早已富可敌国。若求权势,你已母仪天下。若求情爱,你曾独宠于后宫,告诉我,你到底求什么?”   殷逐离伸伸懒腰,笑得如同一只吃饱餍足的猫:“二爷,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不过目前我倒真是可以跟你谈一笔交易。”   沈庭遥目光微凝:“你说。”   殷逐离以手轻点他拇指上的班指,沈庭遥立时会意:“藏宝图?”说完他又皱眉,“你用一副藏宝图坑了这么多人,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么?”   殷逐离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会。”   言罢,她轻轻解开外袍,里面竟然是一件大露背的抹胸。沈庭遥喉头微动,她却以一瓶带着酒气的药水反手揉搓那浅蜜色的肌肤。沈庭遥不解何意,片刻之后却微露讶色——那背上开始现出殷红色的刺青,隐隐可见山脉河流之状。   他心下几番犹豫,殷逐离却已穿上外袍:“二爷,你信吗?”   沈庭遥沉默不语,殷逐离系好衣带,仍是在火盆旁边坐下来,悠然地添柴拨火,并不着急。沈庭遥终于沉不住气:“条件?”   殷逐离很痛快:“很简单,我同你寻到宝藏,宝藏到手之后,你送我离开大荥边境。宝藏在祁连山附近,你很顺路。”   沈庭遥颇有些狐疑:“就这么简单?”   殷逐离点头:“这之前我已派晁越和廉康前往大月氏铺路,如今殷家的资产大半已转移。祁连山临接大月氏疆域,我到那边后会有人接应。至于这笔宝藏,不过前人财富。如你所说,我已富可敌国,钱财与我而言,不过粪土。”   沈庭遥开始有些相信:“可是你若前往大月氏,沈庭蛟不会放过你殷家的人吧?”   殷逐离点头:“可是如果你同他内斗,他就无暇顾及我殷家这点小事了。”   沈庭遥脸色又有些阴沉:“上次,你是有意放走我,就是为了今日?”   殷逐离笑意消融隆冬风雪:“二爷,逐离是个商人,商人趋利避祸,走自己的路时也喜欢给别人一条路走。我不喜欢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要知道目前的形势,你、我、沈庭蛟,三方暂时平衡局势,而现在势力最强的,无疑是沈庭蛟,其次是我,然后是你。如今你不能动沈庭蛟,因为一旦他死,你不够强大,傅朝英、薜承义必将拥兵自立,局面非你我所能控制。所以您只有先行壮大自身。三国时代吴蜀尚知联手抗曹,这个道理您不可能不懂。”   沈庭遥面色阴晴不定,殷逐离也不以为意:“得了这笔宝藏之后,您的实力会大大增强,再静待时机,联合朝中仍偏向你的重臣,最后鹿死谁手,尚难预料。而那时我已身在大月氏,此间胜负,与我再无瓜葛。”   “我需要考虑,你等我消息。”沈庭遥不敢再轻易相信殷逐离,这家伙太狡猾,你最迫切地渴望什么,她就和你交换什么。最后你会发现往往遂愿的都是她。   “你要尽快。”殷逐离语声不紧不慢,“须知时机转瞬即逝。另外如果二爷同意,那么必须从殷家接出我姆妈,与我同行。她年纪大了,我虽不孝,却也不能将她一个人留在殷家。”   沈庭遥心里却又放心了几分——殷氏不懂武功,且一直养尊处优,中途可作人质,更不怕她玩什么花样了。   这么一想,他开始趋向于这笔交易——他确实需要那笔宝藏。   殷逐离添足了柴火,终于行到榻边:“二爷请吧,殷某静候佳音。”   沈庭遥咬牙:“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看凌钰。”   殷逐离声音冰冷:“曲凌钰刚刚小产,如今的体质,不利于远行。何况我同她你是知道的,若曲凌钰与曲怀觞一并,我拒绝这笔交易。”   她心中有数,若是中途有差,沈庭蛟还可以用曲凌钰交换她,也算是一条活路。如今绝对要扣住曲凌钰。   沈庭遥脚步微顿,片刻方答:“我只是先去探望,并没有说此时就要带她一并离开。”   殷逐离点头,自顾自上了榻,缩在被子里睡了。   第二日,沈庭遥果然前来,还带了曲怀觞。曲怀觞恨恨地盯着殷逐离,殷逐离含笑看他,她还敢跟人打招呼:“曲二公子,别来无恙?”   曲怀觞牙都咬出了血,沈庭遥轻轻拍拍他的肩,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殷逐离。沈庭遥丢了一件黑衣给殷逐离,示意她换上。殷逐离还有些顾虑:“我姆妈接走了?”   沈庭遥点头:“已经离开了长安,你出城便可以看见她了。”   殷逐离放了心:“都转过身去,谁看谁长针眼!”沈庭遥和曲怀觞都背过身去,她在帐中换衣服,又想起个事儿来,“二爷,殷某觉着吧,你应该为你未出世的孩儿做点事才对。”   沈庭遥知道曲凌钰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也心痛,闻言不由冷哼:“何事?”   殷逐离声音悠然:“报仇。”   当天夜里,殷逐离约了朝喜,令他去昭华殿等她。   那夜去到昭华殿的,是曲怀觞和殷逐离。沈庭遥在上次打斗张受了伤,至今不能用力,而殷逐离熟悉昭华殿,曲怀觞知道宫中秘道,二人潜去再合适不过。   彼时昭华殿已经只余几盏风灯,宫人大部分都歇下了。朝喜在外面草木隐蔽处等得冻成一团,见到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了两只眼睛的殷逐离,不由有些惊惧。殷逐离声音极低:“听到里面响动,你马上冲进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冲进去。王上在哪,你就往他身边蹭,记住,你进去是为了提醒王上有刺客。”   朝喜一头雾水,而片刻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他等在昭华殿外,小心躲避巡视的卫队,心中忐忑。   殷逐离对昭华殿再熟悉不过,她同曲怀觞从地道行进去,出口在昭华殿内的马厩里,里面养着沈庭蛟送她的那匹汗血宝马。她冒头的时候还差点被马踩到。曲怀觞倒是一直对她有杀意,但她有所防备,且曲怀觞的身手真要与她斗,胜负难料。是以二人一边戒备一边合作,倒也相安无事。   昭华殿的寝宫里,殷逐离打昏了守夜的宫女,里间凤榻上只有薜藏诗一人安睡。曲怀觞伸手将她拍起来,她睁开眼,半晌方一声尖叫:“有贼人!”   殷逐离浅笑,曲怀觞将她从榻上拽起来,一脚踹到地上。殷逐离将她拉起来,见她披头散发、惊怖欲绝的模样,不由得好笑。她却也不多言,自将薜藏诗一条玉-腿-搭在榻上,左腿一踏,用力踩下去。   骨骼断裂的脆响,令曲怀觞也是心中一惊。薜藏诗再度惨叫,这一声惨叫,开始引来侍卫。   殷逐离不慌不忙地放了她,声音隔着面纱,犹自带笑:“你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不相信因果循环,所以报仇这事,还是亲力亲为得好。”   曲怀觞沉声道:“有人来了。”   殷逐离与他跳到院中,沈庭蛟已经披衣而来,张青还未到,一队侍卫拔刀相向。朝喜却已经冲了进来,见着殷逐离,他不敢搁耽,直往沈庭蛟面前蹭。殷逐离转手取了曲怀觞背上的弓,这弓居然是曲天棘留给他的,同殷逐离也算是故人了。   侍卫见她拿箭,立时就上前欲阻拦。曲怀觞以为殷逐离想要射杀沈庭蛟,自是尽力相挡。而殷逐离挽弓上箭,瞄准沈庭蛟。   那朝喜本就是个善良的,哪里知道殷逐离竟然想干弑君的事,立刻条件反射般往沈庭蛟身前一扑,殷逐离暗喝了一声好,径自放手。那箭头不偏不倚自朝喜肩头射入,血还未流出,他已栽倒在地。宫中一片嘈杂,众人皆惊叫:“护驾、护驾!”   殷逐离作失手状,拉着曲怀觞跃上屋檐,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她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一箭已经足以令这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出人头地,一生富贵。   张青带着弓箭手赶到时,薜藏诗已被人抬到榻上,朝喜也有专人看护,御医匆忙诊治,二贼人已不知去向。   殷逐离同沈庭遥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秘道,她是个多疑的人,一路都要求曲怀觞和几个侍卫在前面带路,她同沈庭遥走在后面。算盘打得很精——曲怀觞敢暗地里捅刀子,她就拉沈庭遥陪葬。   皇宫之下的道路非常繁复,简直就是个迷宫,若无人带路,要想从这里出去,怕是足已走到地老天荒了。   待行出一阵,通道渐宽,竟然可供一人策马而行了,殷逐离细听,方知这里是排水的地方,料想是冬季水位下降,将这原本是水道的地方也露了出来。   前面沈庭遥竟然真的准备了快马,自将缰绳递给殷逐离,复又笑道:“你若是不放心,倒是可以同我共乘一骑。”   殷逐离干笑:“不好,跑不快。”   几人一路策马前行,一个时辰之后,殷逐离发现出口竟在护城河下方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如是其它季节,这个出口定在水中。她当先探出头,发现此处俨然已出了长安城,不由感叹这地道工程之浩大。   此时仍是夜间,没有沙漏,她估不准时辰。前方沈庭遥的人投下绳子,一行人全都攀了上去。又行了一阵,她终于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里看见殷氏。她与殷氏许久不见,自然也有一番话说。   沈庭遥也不管她骑马还是坐车,指挥着一行人一路向西赶去。   而这时候,宫里已经翻了天。首先是昭华宫入了刺客,贤妃薜藏诗的腿被人打断了,她一口咬定是文煦皇后干的。沈庭蛟也有些疑心,那时候光线不好,他又站得远,不可能对两个蒙面黑衣人有印象。但是那个人挽弓搭箭的样子,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沉着脸,心里却也在琢磨,如今若承认刺客是殷逐离——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家伙,但一旦承认,薜承义如何肯与她甘休?   还有就是,与她一同出现的那个黑衣男子是谁?   他立刻派张青围住水萍宫,不多时张青来报:“父皇,儿臣搜遍了水萍宫,并不见母后踪迹。”   沈庭蛟将唇都咬出了血,她终于还是抛弃了他,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他想了一千种方法,要捉住殷逐离啃其骨、饮其血、寝其皮。可他最后只是静静地站在昭华殿里。   这代表天家权势的宫闱仍然人声喧哗、灯火辉煌,他却有一种孤家寡人的错觉。他得到了万里江山,失去了那方拭泪的翠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雪夜仿佛也沾染了彻骨的寒凉:“立刻派人围住殷家大宅,三日之后,屠尽殷家全族。调派三万军士向西连夜追赶,凡敢匿藏反军者,诛九族。画二人画像昭告天下,殷逐离首级悬赏十万两,曲怀觞八万两……黄金。”   张青悚然:“父皇!也许母后是被挟持的……”   沈庭蛟负手而立,姿容倾世:“速去。”   看见通辑令,殷逐离知道这次沈庭蛟是真的气狠了。便是沈庭遥也觉得二人反目成仇了:“如此,你殷家的族人可怎么办?”   殷逐离闻言亦是浅笑:“人各有命,我顾不得那么多。”   她坐在马车里,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那时候是一月底,雨夹雪。城外的道路一直就没干过,马车辗过,发出窸窣的声音。   此时下这种通辑令,一则让沈庭遥觉得她二人确是反目成仇了,对她彻底放心,二则也让薜承义觉得自己的女儿有机可乘了。沈庭蛟这个人,其实一直深藏不露。   第二天,有军队发现了沈庭遥一行的踪迹,沈庭蛟悖然大怒,准备御驾亲征,追击反军。傅朝英自是不能放任他独自前去,薜承义也需趁机表明忠心,二人一并伴驾,向西追来。沈庭遥也知道事情不小——他如今势力单薄,这次带出来的人更是不多,如何能抵挡沈庭蛟十余万部众?   事情紧急,他令所有人弃车,以马代步,加速前进。但殷氏不会武功,且又一直养尊处优,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劳顿?沈庭遥不由暗暗叫苦,早先用以牵制殷逐离的筹码,如今反倒是牵制了自己。   一行人行至天水一带时,终被沈庭蛟捉住。沈庭遥却也有主意,他将刀横在殷逐离脖子上,权且以她作为人质。彼时是一月末,天水郡滴水成冰。那腰刀擦过颈间,寒意森然。   沈庭蛟带着不下十万部众勒马于前,身边紧跟着薜承义和傅朝英。见此情景,薜承义自然是欣喜,曲天棘尚且死在这个女人手上,他实在不愿同她交锋。这般死了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朝英更不用说,这个女人留着终成祸害,若是这般死了,永绝后患。   唯有沈庭蛟沉吟。   二人于沈庭蛟耳畔献策,目的倒是一致——诛杀叛党。不错他是君主,这事最终还得靠他决定,但是他能如何决定?如今箭在弦上,他却不能违逆身边的两位老将。他望定殷逐离,殷逐离也在看他。对视许久,他终于开口:“殷逐离,朕以一片赤诚待你,你为何要投敌?”   殷逐离干咳:“陛下,良禽择木而栖,您那根木头上,蛀虫太多。”   此言一出,薜、傅二人俱都色变,傅朝英熟知殷逐离性格,知道这个人嘴上无德,抿着唇不开口。奈何薜承义受不得气,他是封疆大吏,知道曲天棘的事,却终未同殷逐离照过面。是以他立时就板着脸开口:“殷逐离,你身为一国之母,伤害宫妃于前,辱没朝臣在后,这般无德无能,如何母仪天下?”   殷逐离抬眸看他,那时候他高居马上,而她在屠刀之下。可是她依然盛气凌人:“薜承义对吧?你身为安昌侯,既知我乃大荥国母,见我不跪,是为不敬;意欲谋害,是为不忠;撺掇陛下杀妻,陷他于不仁不义,更是乱臣贼子。似你这等无耻匹夫,与蛀虫何异?”   这几句话她说得掷地有声,薜承义气得胡子都抖了起来,指着她“你”了半天没你个出名堂。傅朝英想笑,终是低头轻转着拇指上的班指,抿着唇不吭声。沈庭蛟垂眸骑在马上,他想笑,最终声音却充溢着悲哀:“死到临头了,你还逞口舌之快。”   殷逐离也有些无奈:“反正都死到临头了,图个嘴上舒坦又如何?”   沈庭蛟闭上眼睛,沈庭遥心下暗惊——他竟然是不欲再顾及殷逐离了。他手上一抖,锋刃划破了殷逐离的颈间,血顺着领子染红了衣襟。曲怀觞也有些愤然:“王上,既然如此,让臣先杀了这妖女,为吾父偿命!”   他一刀过来,却忘记了一件事。此时沈庭遥旧伤未愈,手上力道更是大减,如今一分神,如何挟得住殷逐离。殷逐离瞅准时机,右手扣住沈庭遥脉门,手腕一翻已将他擒住。曲怀觞那一刀正触及他胸膛,幸而收势很快,并未损他性命。   沈庭蛟一见情势有变,立令众人围上。曲怀觞一众人数本就不多,如何抵挡他十万部众,不多时已被擒住。自然,殷逐离也被擒住了。她又不是赵子龙,再狠也斗不过千军万马。   曲怀觞被捆成一团,仍在叫骂。殷逐离没被捆上,薜承义方才被她一通痛骂,此时也不敢逾礼——她毕竟是皇后,这样捆上着实有失国体。沈庭蛟被张青扶下马,缓缓行到她面前,他着了行军的战衣,更衬得身姿挺拔。殷逐离脖子上架着四把长戟,眸子里却映着三月春花:“陛下,臣妾有一言,望陛下听罢再杀我不迟。”   沈庭蛟顿住脚步,傅朝英已经开口:“陛下,恕臣直言。文煦皇后通敌,证据确凿,论罪当诛。此女狡诈,陛下还是当机立断,以免节外生枝。”   旁边薜承义也出言相劝:“陛下,下令吧。”   沈庭蛟双手拢于袖中,语声清澈:“朕与她毕竟几年情分,且听她一言。”   薜、傅二人对望一眼,尽皆叹气。   殷逐离颈间血仍未住,殷氏已被军士控制,念她年老,又未得沈庭蛟命令,但是未曾为难于她。此刻她正大骂沈庭蛟忘恩负义,殷逐离眸中含笑:“陛下,曲怀觞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您可曾想过他为何要护送我往西潜逃?”   沈庭蛟不知道该不该接她的话,他心里清楚,若是接了,她必然有法子逃走,若是不接,他再护不住她。薜、傅二人,定会取她性命。他是君主,却也不能犯众怒。   他抿着唇,眸色明暗不定。他是爱着她,且恨不能剁去其手足,将其一辈子禁锢在自己身边。可是若她离去,她再不会想起他,她会寻一个舒适之地,天高海阔,自由自在。或许会再遇到一个男人,像唐隐那样温润如玉的男人,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他的指甲刺进了掌心里,瞬间心如刀绞,但他强忍着不流泪:“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宁愿在此杀了你,即使化成灰,你也只能呆在我身边。就算今日你舌灿莲花,休想离开。”   薜、傅二人皆松了一口气,殷逐离开始叹气:“反正人之将死,你我好歹夫妻一场,这笔宝藏我赠予你,免除长安殷家的灭门之祸罢。”   沈庭蛟未应,薜、傅二人却先动了心——怪不得与她有杀父之仇的曲怀觞也能将她护送到此地,敢情是为了这批宝藏。殷家宝藏的事,自圣祖爷沈晚宴起兵之后,就一直有传说,但另一处始终没有人找到。   殷逐离轻轻将颈上几支长戟推远了些,语带谓叹:“横财虽好,却总也不能带进坟墓。九爷,我同你相识一场,虽各有目的,却自认从未负你。如今我只求殷家族人一条活路,万望陛下成全。”   沈庭蛟沉吟不语,薜承义已经开口:“陛下,如今大荥国库空虚,若得此宝藏,也可救万民于水火。且上天有好生之德,殷家族人本就是受殷逐离牵连,倒无大恶。不如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傅朝英始终放不下心:“还是先看到藏宝图比较要紧。”   这个殷逐离早有准备,她扔是自腰间掏了小瓷瓶,因着人多,她只在肩头的肌肤上涂抹、揉搓,不多时竟已现出鲜艳的图案,隐隐似山河轮廓。薜、傅二人皆摒住了呼吸,她却停下动作:“抱歉,这图殷某只能单独告知陛下。”   二人无法,但见图刺在她身上,她毕竟是国母,即使处死,旁人也不能冒犯,是以也无话可说,只能应允。军队已在后面扎营,薜承义和傅朝英担心她耍花样,将她以铁索绑在帐中一株高大的松树上。因考虑要拓图,只紧紧缚了双手。殷逐离对这个任人宰割的姿势十分无奈,沈庭蛟觉得不抽她几鞭子,实在是不能解恨。   沈庭蛟握了皮鞭踱进帐里,殷逐离干咳:“还是先拓图吧,流血了不好拓。”   四下无人,沈庭蛟也不跟她罗嗦,抬手就抽了她一鞭。殷逐离缩了一下,见他眼眶红红,不由也略显黯然:“我说,是你在抽我,不是我在抽你,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沈庭蛟不语,又狠狠抽了她几鞭,殷逐离大声痛呼。沈庭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扔了那皮鞭,垂着头坐在矮凳上。殷逐离见他神色颓唐,不由用脚尖踢了踢他:“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你这鞭子比我姆妈的差多了,一点都不痛。你起来再抽,满意了就早些拓图。”   沈庭蛟用力拍开她的脚尖,仍是一言不发。   殷逐离仍伸了脚尖过去:“起来吧,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沈庭蛟突然起身,上前一步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让你跟我在一起,真的就这么难吗?我们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你对我就没有一分真心吗?”   他紧紧贴在她身上,殷逐离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手绑着,于是只得笑着劝他:“九爷,你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必须习惯一个人。你的嫔妃不是用来爱的,皇后更不是。总有一天,当你能稳稳地站在这权力巅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包括,我殷逐离。”   天水郡前往祁连山,耗时半月。一路上殷逐离姿态悠闲,颇有几分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味道。晚上扎营的时候,还和一众兵士比了比骑射。薜承义冷哼:“死到临头了,她还有此闲情逸致。”   沈庭蛟也在看她,闻言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殷逐离只有一日没有闲情逸致,那日唐隐死了。   隆冬时节的祁连山,冰雪盈尺。傅朝英皱了眉,他为将多年,疑心也重:“这种天气,即使探得宝藏,怕也难以挖掘。”   相比之下,薜承义便有些沉不住气,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岂要再等?他冷哼:“将军要是不敢上山,倒不如在山下护着王上,本侯带人上山,为王上取得宝藏。”   傅朝英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当下讽刺:“安昌侯上山,即使取得宝藏,只怕也不是为了王上吧?”   薜承义被说中心思,立时就翻了脸:“傅朝英,你说什么?”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沈庭蛟终于开口:“此处临近大月氏边境,多说无益,上山。”   殷逐离一直同殷氏同车,殷氏自小养尊处优,经不起这山间的苦寒。好在因是御驾亲征,军队装备充分,车内十分暖和。殷氏握着殷逐离的手,显示担忧:“逐离,你……到底有何打算?”   殷逐离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拍拍她的背:“姆妈放心。”   一路行进,地势渐渐陡峭,车马难行。沈庭蛟命人弃车,徒步向上。殷逐离扶着殷氏,周围有兵士监视,一路虽行得慢,却终也接近了祁连山腹地。   哈拉湖近在眼前,彼时湖面已经结冰,周围有沼泽,傅朝英和薜承义带着人小心地四处查探,依图确定宝藏方位,殷氏同沈庭蛟在一起,兵士升了火,煮些肉干。殷逐离用黄泉引切开天池水面的凝冰,从岩石缝里捉了几条裸鲤,剖洗干净,自在火堆上烧烤。   不一会儿,傅朝英同薜承义一并行来,神色虽平静,眸子里却掩不住激动之色:“王上,发现宝藏入口,但历来藏宝之处,不乏机关陷井,只怕还要劳烦殷大当家和王上一并走一趟。”   沈庭蛟双手拢在狐裘里,垂眸不语。殷逐离神色微变:“我同各位前去自是无虞,但我姆妈年势已高,绝不能同诸位进去!”   薜、傅二人相互一望,几乎异口同声:“不行!殷老夫人也必须同行。”   他二人皆是一样的心思——殷逐离其人狡诈,她不许殷氏同行,则一定要带上殷氏才好。殷逐离拗不过他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带上殷氏一并进入。   这处宝藏设在天池依着山崖的一方,若不是哈拉湖水位下降,平日里定没在水中,祁连山本就人迹罕至,若无地图,即使刻意来寻,也断难发现。   傅朝英令殷逐离在前开路,这条道路极窄,壁间皆冻土,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许多已腐坏的木屑器皿,可见当年修建之仓促。   殷逐离举着火把前行,身后跟了百余人,皆是薜、傅二人的心腹。傅朝英也担心着了暗算,只隔开殷逐离,将沈庭蛟和殷氏隔在队末,他寻思着殷逐离对沈庭蛟不一般,即使是着了她的道儿,至少也还有人质。   且沈庭蛟毕竟也是他的骨肉,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他去冒险。   薜承义则不大沉得住气,他跟紧殷逐离,自是怕殷逐离中途逃路。殷逐离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她一边带路,一边令身后众人躲避陷井。   不一会儿,已经行入了一方斗室,室内堆着一大堆金沙。黄金闪花了人眼,兵士一阵惊呼,已有人上前抚摸这细沙,队伍顺序顿时被打乱。傅朝英却非常警觉,见殷逐离想往沈庭蛟处靠拢,立刻拔剑拦住她:“这一堆金沙,虽然价值不菲,但称为宝藏,还有些牵强吧?”   殷逐离低笑,抬抬下巴,指向金沙之后。傅朝英和薜承义都将目光探向金沙,只有沈庭蛟眉峰微挑,片刻之后又垂下眼帘,仍一言不发。   傅朝英还在沉思,薜承义却已经赶了殷逐离:“你先去。”   这时候已没有半点对皇后的尊重,未知的宝藏已完全蒙了他的心。殷逐离将那堆金沙刨开,金沙背后本是一座冻土冰封的石墙,她以手在石墙上虚划,不多时,那墙发出一阵吱嘎声响,竟然显出一扇小门。殷逐离抬手拉开那小门,立时透出珠宝的辉光。   此时兵士已将那堆金沙全部抢装好,见此情景,均露了贪婪之色。傅朝英喉头微动,殷逐离立刻道:“我先进去。”   小门仅供一人先行,她刚要钻进去,薜承义已经开口:“且慢。”   他看了看四处,指派了自己的两个副将:“你们先进去。”   殷逐离自然知道这是找人监视自己,她也无所谓。两个兵士进去,立时一阵惊呼,里面齐齐整整,全是金条。   傅朝英冷眼看殷逐离,殷逐离很自觉,也钻进了那小门里。他与薜承义对视,薜承义一咬牙,也随后进到室内。   百余名兵士进来得差不多,立时全部奔向金条,薜承义大声喝止,但黄金面前,人人疯狂,哪还顾得上他的命令。无数人卷了那金砖金条,全数藏进怀里,最后连衣服也脱下来打成包袱。   薜承义拔刀威吓兵士,傅朝英却命人将沈庭蛟和殷氏也押了进来,他对殷逐离确实十分忌惮,生怕她玩花样。殷逐离静静地站在宝藏中央,看众人疯狂争抢,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傅朝英和薛承义现今打算又不同——宝藏到手,可一旦运出,这笔横财又属于谁呢?   他同薛承义相互打量,这时候沈庭蛟已经不重要了,若是二人任意一方得到这笔宝藏,再挟天子号令天下,这大荥江山,唾手可得。   殷逐离趁机行至沈庭蛟身边,仍是负手而立,眉眼间笑意清薄。沈庭蛟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眸中悲喜:“你还笑得出来。”   殷逐离笑意却越加明艳:“九爷,您会丢骨头吗?”   沈庭蛟五指拢入袖中,似有些畏寒:“什么意思?”   殷逐离将他的双手捂在掌中,目光仍望着剑拔弩张的傅朝英和薛承义,神色嘲讽:“如果两只狗都太凶猛,最好的办法就是丢根骨头。”她浅笑一声,将沈庭蛟揽到怀里,“快要咬起来了。”   沈庭蛟回头看她,目光灼然:“你诱我二哥与你西逃,只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这根骨头?”   前方喧哗声渐大,傅朝英同薛承义正式撕破脸皮,双方所带皆是自己的精锐,二人看沈庭蛟的颜色已经等同于看一个死人。但杀了沈庭蛟,他们立马就要分个生死胜负。   正思谋间,突然有人叫了声痒,倒在地上拼命抓挠全身,他身上背的金沙最多,这样一挠,所有的金沙都散了开来,铺洒一地金黄。他这么一叫,所有人身上都开始发痒,那痒似乎从皮入了心,直搔得鲜血淋漓仍不能缓解。   沈庭蛟拉着殷氏退到殷逐离旁边,傅朝英和薜承义也已经痛痒难耐,他们仍握着刀,殷逐离含笑而望:“安昌侯、傅将军,逐离学艺不精,但这种情况之下强行应战,二位即使联手,也毫无胜算。”   傅朝英脸上已经挠了数道血痕:“是金沙,金沙有毒?”   殷逐离浅笑:“不止金沙,不过不是毒,只是些痒痒草汁罢了,逐离以为你们会用银器试探,不敢下毒,实在是有负将军信任。早知道侯爷和将军虎胆,逐离肯定不惜重金,下点独门剧毒什么的。”   因为小门在金沙之后,所有进入室内的人都有接触,此刻大部分人已经倒在地上,满身血痕,十分可怖,薜承义还有些不信,身上奇痒钻心,他的话也断断续续:“不可能,王上和殷老、老夫人……也进来了。”   殷逐离含笑不语,握着那显刺青的小瓶,行至沈庭蛟和殷氏身边,声音低柔:“陛下,谁守在外面?”   沈庭蛟不惊不乱:“张青。薜、傅二人认为他是朕的心腹,并未放他入内。”   殷逐离点头:“很好。”   她拉着沈庭蛟和殷氏退到墙边的小门里,见地上血迹森然,声音依旧含笑:“将军不必懊恼,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将军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得其所。”   傅朝英握了刀,咬牙冲上去。殷逐离朗声大笑,回身示意沈庭蛟和殷氏钻出了小门。薜、傅二人知道她要逃走,此时性命忧关,即使是奇痒,仍是起了身欲抢到门前。   殷逐离待二人快临近身畔,一个灵活的回身,猫腰钻出小门,回身在墙上一按,小门闭合,墙壁复合如初,里间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开去。   她再按外间,突然一堵石墙轰然落下,尘土飞扬。   张青本就担心沈庭蛟,闻声后杀了几个守在洞口的卫兵,大步行来,沈庭蛟低声道:“你要走了?”   是问的殷逐离。   殷逐离被捉住后,因沈庭蛟并未下旨废除后位,她身上仍着大荥皇后的宫装,虽染了些土,但不敛疏狂,她没有回答沈庭蛟的话:“陛下,傅朝英虽可恶,但毕竟……罪不致死。薜承义这个人重利,但人重利也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金砖之后藏有大批的干粮和饮水,这里本是北昭时殷家一个避难之处,也设有气孔,三个月之后,他们会粮尽。届时若陛下皇权已固,不妨再来这里。”   她十指在浮冰密布的墙上虚划一个八卦方位,语态怡然:“千古帝王,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她扶过殷氏,见沈庭蛟双目隐隐含泪,不由又笑道:“陛下,您看殷某为您,虽不说呕心沥血,终究也算是尽心尽力,长安殷家剩余的族人,万望陛下垂怜。”   沈庭蛟双手紧握成拳,殷逐离自怀中抽了方丝帕,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又缓缓替他整衣,她的手擦过他的脸颊,依然温暖如火。   沈庭蛟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淡笑着以手中丝帕蒙上他的眼,其声温柔:“九爷,你知道帝王为什么被称为孤家寡人吗?因为执政者需要站得很高很高,而站得高了,少部分人的得失存亡,就不应该看到。”   话毕,她用力拥抱他,尔后缓缓后退两步,那盈盈一拜,是庶民拜君上,而非帝后拜天子。   “陛下,草民就此别过,愿吾皇福寿天齐,江山永固,不负盛世名。”   叩拜之后,她缓缓后退三步,转身解了大红绣金的披风披在殷氏身上,搓搓手将她背在背上,声音像鸟儿一样轻快:“姆妈,我们走了。”   顶间冰锤的眼泪滴落,浸透那一方丝帕,在沈庭蛟面上滑下长长的水迹,他扯了丝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一点红往通道那边渐行渐远,怀中余温散尽。他垂下眼睑,泪水漫过了脸颊。   殷逐离背着殷氏出了祁连山,前方不远,廉康和晁越在等着接应。殷氏俯在她背上,语声极轻:“这出宝藏是何时放置的?”   冰雪过膝,殷逐离走得十分小心:“前些日子晁越他们搬过来的,金砖什么的都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   殷氏也笑了:“你又骗他们。刚才那方丝绢……是当年我姐姐埋的那处藏宝图?”殷逐离点头,殷氏神色平静,“你就这么给他了?”   殷逐离淡然:“殷家叛逃,外族必向大荥用兵,那东西,我们都用不着,于他却有用。”   如果一个商贾世家最后需要启用一处宝藏来维持生计,这个家族的存在已经失去了意义。这道理殷氏也懂。   “可是九爷不知道吧?万一他丢了如何是好?”   殷逐离不以为意:“那他就该死!”   殷氏趴在她肩头,风雪盈耳,寒意凛凛,她心中却一片宁静:“逐离,其实以前我一直很恨你,从小到大,我与你也不曾相处多少日子。你不恨姆妈吗?”   殷逐离答得理所当然:“师父从小便教导我,凡事且看得失,莫问因果。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您身边,哪有女儿会恨自己的母亲呢?”   殷氏揽着她的脖子,许是风雪迷了眼,视线不清:“对不起,我很内疚,逐离。”   殷逐离摇头:“也没啥,您想想我杀了您弟弟,也就不内疚了。”   一席话说得殷氏又笑了:“姆妈想好了,你不喜欢皇宫,我们就随便去哪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嫁谁就嫁谁,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殷逐离点头,前方苍松覆雪,晁越带了一队人,准备了马车。殷逐离将殷氏扶进马车里,临走时回望。   祁连山已被风雪覆盖,满目雪域,不见长安。   她半跪在地,亲吻手中的黄泉引,那笛身通透如玉:“师父,我想您更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陪伴吾母,异域漂泊,我就不带您一并前往了。”她将黄泉引短刃弹出,刺入雪地,然后轻轻一拍,那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已然埋入冻土,她语声很轻很轻,恐惊扰了一场绮丽的梦。   “再见,师父。”   我只是一个被驱逐的信徒,当美梦结束,我归还所有的爱和幸福。   再见,师父。   马车一路向前,殷逐离在车中换了素衣,殷氏递了手炉给她:“我们不去月氏国?”   商队模样的车队绕过了大月氏的疆域,殷逐离点头:“我们去波斯,永远在一起,好好地生活。”      第十六章 离愁渐远渐无穷      殷逐离走后,大荥果然重陷战火之中。   沈庭蛟第二日就发现了那丝绢的秘密——他发现绢尾以同色丝线绣着一道暗纹——长白山。那丝绢绣样其实很普通,然细看下来,内种虬枝蜿蜒,走向分明就是长白山的山势图!沈庭蛟与何简反复比对,最后尽皆悚然——莫非传说中的宝藏,其实是在长白山?   大荥与突厥正式开战,这笔坑人无数的宝藏竟然真的埋藏在长白山,它解决了粮草问题,但沈庭蛟忧患仍是颇多。他的将领太过年轻,缺乏行军打战的经验。事情不如预计的顺利,前方战事也是胜败相兼。沈庭蛟焦头烂额的时候经常接到殷逐离从各国发来的信件,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四个字——安好,勿念。这些信件有的来自吐蕃,有的来自大月氏。一个月有三四封,他抚着这些信件,挺过大荥最艰难的阶段。   何简曾经主张过割地赔款,行和亲怀柔的政策。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无疑是缓和矛盾之举,但沈庭蛟断然拒绝。仿佛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他,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再见面,那个桀骜的家伙会如何嘲笑他这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他亲赴战场,登上城头督战,告诉所有将士,他宁做亡国之君,绝不割地乞降!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大荥军民却空前团结,军队士气不论胜败一直不曾低落。一年半以后,突阙国力耗损不小,不再大规模进攻,只能搞些小打小闹的骚扰战。   而殷逐离的信件慢慢地开始减少了,由初时的一个月三四封变成一个月一封。两年后,大荥重新安定,沈庭蛟再也没有接到殷逐离的只言片语。连沈庭蛟都觉得她仁至义尽了。他像殷逐离一样保护着殷家,这个几经风雨的大家族仍旧经营着自己的商铺,诸事照常,未受到任何波及。其实连殷家的宅子也没有人敢动,仍维持原状。   沈庭蛟保存着殷逐离的每一封来信,上面这家伙有时候用颜体,有时候用隶书,有时候用柳体,甚至有一封用的吐蕃语。可以预见她的生活像这些丝绢一样,日月依旧但多姿多彩。   沈庭蛟从不提起她,只是偶尔仍不经意看见她,或者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书,或者在书案前埋头临字。他知道这是个白眼狼,一旦放出去就从来不想家,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起这样的她,今天吃雉鸡明天煮天鹤,上午在发间别几根孔雀翎,下午在衣上缀雉鸡五彩的尾羽。他终于理解了那些昏君,为什么能够抛舍万里河山,剖心挖肺,只为博一人欢心。   沈庭蛟一直不提起纳妃立后的事,而朝中诸臣却渐渐等不得了,每日里催促的折子堆积成山,不少家中适龄女儿的臣子更是四处蹦跶。何太后日日在宫中设宴,专门宴请各大家族女眷。后宫日日笙歌,美人如云,但当第三百六十二幅画像被束之高阁后,便是她也再按捺不住:“以前你总说大荥国不富、民不丰你就不纳妃。如今政治清明,国家百姓虽不富裕却也算是蒸蒸日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纳妃?”   沈庭蛟通过四届进士科的科考很选拔了些人才,如今朝中青年才俊都是他的人,傅朝英和薛承义也被放了出来,只是俱免去实权。傅朝英得了个铁帽子王的爵位,在长安做个富贵闲人。而薛承义如今被削去封地,软禁在长安,倒是傅朝英经常溜去看他,二人斗鸡下棋,比试一番刀剑,以消磨时日。   “连母后也不能知朕心思吗?”沈庭蛟蘸墨临帖,他每夜都很晚才睡,日日早朝,当日的奏折从不过。众人都说他勤政,殊不知他只是无处可去。只有很累很累了,才能倒头便睡,合眼天明。此时他轻声叹气,“朕不想纳妃了,过个几年,从诸郡王中挑一位德才兼备之人,传位于他吧。”   何太后料不到他痴傻至此,又派人暗访民间长相眉眼与殷逐离相似的女子。这样万里挑一,还当真找了五个,俱是身材高挑,眉眼英武的。她令宫中嬷嬷调教,又装作无意般引沈庭蛟去看。   沈庭蛟确实看了两眼,但见几个女子在嬷嬷的藤条之下循规蹈矩的模样,他一笑之后便再没有传唤几女的意思。   如此耽搁下来,立后就成了大荥的头等大事。诸位大臣们整日里磨牙,催促立妃的折子倒是比启奏国事的折子更多。沈庭蛟取消了大荥每两年一度的选秀,宫中女子也多存了飞上枝头的心思,使了劲往他身边靠。何太后甚至发下话来——所有宫女,不拘出身贵贱,只要能爬上龙床,立刻封为贵妃。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而这些年想要爬上龙床的宫女无一人成功。某将军甚至为了自己的女儿写了一本《龙床疑策》,但一直未能奏效。嘉裕帝的龙床,成了比突厥大营更难攻占的地方。   何简先前一直不言语,最后见众人实在闹腾得很了,始才和何太后商量:“要么……重新再考虑一下殷逐离?”   何太后有一段时日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可这个人却一直梗在她心里。她靠在凤椅上,最终也只是叹气:“只是如今……又往何处寻她?”   何简却似胸有成竹:“若是太后无异议,要寻她不难。”   何太后是真的累了,她像很多年前将沈庭蛟交给何简一样挥手:“先生,哀家老了,这些事不想再管了。人说女生外相,我这儿子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若是先生能够将她寻回……”她闭上眼睛,思索了许久,“本宫不再过问了,随他们去吧。”   次年岁末,唐隐的生辰,沈庭蛟只身前往长安西郊的陵地,带了一坛好酒。事实上他每年都来这里,虽然这很有猫哭耗子的嫌疑,但他相信只要唐隐葬在这里,殷逐离早晚都会回来。他已经等了三年,但他从来不曾放弃。   唐家人的祭祀已过,唐隐的墓前还摆放着好些酒食。那日下雨,他在碑后坐了下来,倚着冰冷地墓碑,先洒了半坛酒祭他:“有时候还真是挺嫉恨先生,我求之不得的,先生弃如敝屣。可现在,不管是我高居明堂也好,先生长埋地底也罢,终究都只能是孤身一人。”冻雨零星,他着了一身紫色的貂裘,浅浅地饮着酒,“先生,你我也算是同命相怜,我敬先生。”   独饮易醉,况他酒量又不好,一个人慢慢饮到头脑昏沉。   待天光暗,浓雾渐生。他酒气散尽,寒意侵体,被冻醒过来。隆冬的夜晚无星无月,有人踩踏残雪碎冰而来。他侧耳细听了一阵,闻声渐近,不由得紧紧缩在石碑之后,心跳太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你终于回来了吗?   细碎的声响停在碑前,沈庭蛟五指紧握,连呼吸都压得极细,片刻之后,浓烈的酒香四溢。沈庭蛟忍着想看她一眼的冲动,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她似在碑前蹲了下来,以袖抚去碑上乱尘:“师父,我久不回长安,你坟头怎么也不长点乱草,这般整齐如新的模样,让人想吟两句诗都觉得不应景。”   沈庭蛟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或许是脉脉相望,或者是相视一笑,可是他听着这久违的声音,突然想流泪。   漆黑的雨夜,她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寒凉:“其实走的这些日子,我也挺想念长安的,姆妈天天催着我嫁人。可是突厥的男人吧,一身胸毛也就算了,他们还流行火葬,火葬也还可以忍受啊,可是他们春天死的秋天葬!秋天死的春天才葬!你说这不有毛病嘛!死在他们那儿还得吓我半年才真烧!”   她也靠着墓碑坐下来,那牛毛细雨零星而下:“月氏人吧,吐火罗语难学也就算了,还什么都是以物易物,太麻烦。吐蕃男人呢,一天到晚和牛羊在一起,胸毛比头发还长,黑也就算了,还不爱洗澡!”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净土,在这里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所有的别离都将相逢。殷逐离在唐隐碑前絮絮叨叨,尽讲些奇趣见闻,沈庭蛟靠在碑后,忘记了天寒。   殷逐离在唐隐坟前待了大半夜,天色将亮时方才离开。自始至终她没有流露任何悲伤,那才是唐隐所希冀的殷逐离,抛开纷扰,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唐隐为情孤独了半生,虽然无悔却终不愿自己的爱徒再步其后尘。   沈庭蛟密令张青追查殷逐离行踪,张青不敢打草惊蛇,只令手下侍卫乔装跟随。殷逐离在长安逗留不过两日便乘殷家商船离开。   沈庭蛟十分恼怒,在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摔缺了一个角:“朕下令各关卡严加留意她,然若不是得知她回长安,朕一点风声都收不到!这些个人的眼睛长来何用!”   何简将那小巧的玩意儿捡起来,倒是若有所思:“陛下,何简空为帝师,这些年着实没有给过陛下任何有用的教导。但今日为师想说一句。”   沈庭蛟对他一直十分敬重,二人也算是共患难,关系自然亲近,听他此言,赶紧道:“先生请讲。”   何简捋捋胡须,神色凝重:“古往今来,鹰眷长空,鱼恋碧水。陛下您只备了华屋玉食,如何留得住一头向往着广袤山林的猛虎呢?”   沈庭蛟犹如醍醐灌顶:“先生是说,应该再准备一片山林?”   何简含笑颔首:“有些大型动物,易放牧,不宜圈养啊。”   波斯。殷逐离前往北部收购皮毛,返回时听人说要猎熊,不免又凑个趣,耽搁了两日。   波斯是个美丽的地方,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大街上的女子面巾覆脸,只露出点了金粉的美目,满眼异域风情。   殷逐离初来乍到时便特别喜欢这边少女的服饰,那鲁带着她几乎遍逛了大街小巷。殷逐离语言不通,那鲁给荐了几个靠得住的翻译,免不了又教她些波斯语。   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日渐亲密,殷家奴仆对他就像对半个主子。   到三月中旬,那鲁过来殷逐离这边,竟然找了一队昆仑奴替她抬了一套编钟,共六十余件,重约两吨。音色不如中原的准,但这东西熔铸不易,殷逐离左右摸摸,颇有些受宠若惊。   那鲁命人将东西抬进去,殷逐离还一头雾水:“那鲁先生,您平白无故送如此大礼,殷某可是无以为报。”   那鲁精通汉语,当下却回了一句:“哪里哪里,殷大当家还可以以身相许嘛。”   他是个严谨的人,突然开这种玩笑,殷逐离一滞,复又笑道:“先生不可开此等玩笑。”   那鲁也知道语出唐突,忙转换了话题:“殷老夫人说今日是逐离生辰,那鲁特地前来道贺。生辰在波斯,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逐离准备了什么?”   殷逐离赶紧摇头:“先生,我从来不过生辰。不过得了先生如此贵重的礼物,肯定得请先生吃顿好的。”   那鲁哈哈大笑,握了她的手往里走:“那在下今天要见识大当家的厨艺了。”   殷逐离低头看被他握住的手,彼时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已经很亲近,那鲁这个人也不讨厌。可是她必须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那天夜里,她同那鲁一起烤全羊,自然仍是敲边钟助兴,小曲唱到“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长安的那个美人。   她觉得这样不行,也就下定决心想和那鲁相处一阵,毕竟那鲁和她也还对味,挺豪爽仗义的一个人。她和喝了三杯,就拷过去划拳。那鲁心思敏锐,见她主动亲近,也是求之不得,借着酒劲就挨近了她。   火光太盛,靠得一近,殷逐离就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她有轻微的洁癖,立时先前的决心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反正唐隐身上从来没有汗味——即使有,她鬼迷心窍,也会觉得他的汗都是香的;沈庭蛟身上肯定也没有,他冰肌玉骨的一个人儿,若是夏天,一日洗三四次澡也是有的,绝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味道。   殷逐离再没有尝试的胃口,面上倒也滴水不漏,仍是应付着打发了那鲁。   夜间,她照例去殷氏那儿请安,殷氏仍是念叨她的终身大事:“不可再拖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让姆妈抱孙子了。我瞅着那鲁人不错,待你也还实在……”   她刻意给那鲁留着机会,今日殷逐离生辰都没出现。殷逐离被念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偷偷地溜了。她在榻上辗转半夜,想着这烂摊子,居然难以入眠。其实那鲁这个人也不错,只是为什么一想到同榻就一身寒毛倒竖呢?   次日,茶叶行的掌柜过来,说一个大主雇想见见殷逐离。殷逐离换了衣服,随他到货行。因为是卖的中原特产,茶行所在的铺面也是古色古香的中原建筑,殷逐离步入内堂,便见回廊处一人披了白色的锦裘倚栏而立,手上端着一方小茶壶,五指比瓷器细腻。   果然是个大主顾,整个天朝上邦,再找不到比他更大的主顾了。   殷逐离有些尴尬,正思索进退时,那人轻声唤:“文煦。”殷逐离硬着头皮上去,笑意清浅:“原来是九爷,瞧我这狗眼,居然差点不识得了。”   她以为那人会悖然大怒,亦或局促失态,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细细打量她,目光沉静如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我不想和你捉迷藏了。”   殷逐离吃不准他的来意,按理,二人之间早已两清。她笑得很客气:“九爷不远千里而来,逐离自是应该好生招待。”她回头吩咐茶庄的掌柜,“去订桌酒席,为九爷接风洗尘。”   沈庭蛟缓缓行至她身边,殷逐离觉得他比以前稳了,比如目光,比如步伐,比如姿态。他在廊前的棋枰旁坐下来,语声不惊轻尘:“你走之后,先生同我讲过一番话。”他起身,静静地递出一物,殷逐离低头,发现那竟是她埋在祁连山冻土里的黄泉引。   沈庭蛟神色温暖,“我真以为你去了大月氏,我找了你很久,也想了很多。逐离,若我愿意给你这片天空,而你还在寻求可以庇护你及你家族的羽翼,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殷逐离将黄泉引接过来,沉吟不语。沈庭蛟也不迫他,时隔两年,他已经拥有了一个帝王的气度:“你要守护的是一个家族,与我的所求并不冲突。逐离,若我拜你为相,你愿意同我回去么?”   殷逐离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又笑道:“你当朝中那拨文武官员会答应么?他们不吵翻天才怪。”   沈庭蛟显然早有对策:“我可以将户部交给你,我希望你可以看到我的诚意。”   殷逐离眸中一凝,如果一个徒有虚名的宰辅,群臣肯定不会放在眼里。但是若手握户部,掌握实权,那就不一样了。沈庭蛟捕捉着她眼中细微的神思变化,他必须沉稳,让她知道如今的他,可以依靠:“朝中局势已定,我已可以完全掌控。我对你的感情,你也应该知道。好吧,我承认我爱你,很爱很爱。若你依然要维护你的家族,不管你辗转何处,再不会有比我更适合的庇护者。至于皇后,愿不愿意……都听你的吧。”   这已经是他作出的最大的让步,殷逐离心中有数。外面酒席已经备好,她轻笑:“先不说这些了,草民为九爷接风。”   席间气氛融洽,似乎她不是出逃的皇后,他也不是大荥的君主。二人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殷逐离时不时给他挟菜,介绍些波斯本土的菜色。沈庭蛟心若油煎火灼,但面上不露分毫。   席至中途,一个破坏和谐的人出现了——那鲁寻到殷逐离,极亲热地揽了殷逐离的肩膀:“逐离,晚上我们族长生辰,我可以邀请你作我的女伴么?”   桌上沈庭蛟眯了眼睛,一直盯着他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殷逐离干笑:“那鲁先生,今日怕是不行,今日逐离有客远道而来,实是不能失礼。”   那鲁这时方看向沈庭蛟,他二人在广陵止息是见过一面的,但他并不知道沈庭蛟的真实身份,当下却也皱了眉头:“这位是……”   殷逐离不好介绍,一则沈庭蛟现在是大荥君主,冒然出现在别国的领土,处境危险,不能泄露。二则,她还没想好下一步,也不想做什么表明意图的事。倒是沈庭蛟往她身边蹭了蹭,顺势倚在她身上,像一匹狼敌视侵入自己领土的同类,他眯着眼睛阴森森地看那鲁。那鲁何等聪明的人,立时便知道二人关系不简单。他将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收了回来,干笑:“既然逐离今日无暇,在下明日再来拜访。”   殷逐离送他出了茶庄,笑语相送,沈庭蛟喝了半杯酒,出人意料地没提那鲁的事,仍接着方才之事:“你好生想想,我可以等。不过我来得仓促,到现在还没有落脚的地方。”   他边说话边看殷逐离,一副“你知道的”表情,殷逐离不待他再言,幽幽地道:“知道了,难道还能让九爷睡大街上吗……”   沈庭蛟在殷家住了下来,殷逐离没说考虑多少日子,他也不急,初来乍到,他有些水土不服,是以极少出去。有几次那鲁过来都碰见他,那鲁态度便不怎么好。他是个直白的人,心里边藏不住话:“你到底是何人,同逐离是什么关系?”   沈庭蛟蜷在铺着熊皮褥子的躺椅上,薄衣赤足,身上盖着雪白的狐裘,阳光倾洒满襟,那一番风情,男人见了也要动心。那鲁心中便有了些不怎么好的猜测:“你……你是她养的……”   沈庭蛟翻个身,懒洋洋是晒着太阳,玉一般的脸颊在暖阳下透出胭脂般的淡粉,他闻言浅笑道:“差不多吧。”   那鲁知道中原人喜蓄养家妓,一些富家女私下里也会养些男宠面首。而殷逐离这个家伙本就好色,这个男人又颇有几分姿色,若说此人是这个家伙养的粉头,他绝对深信不疑。   于是殷逐离就被某人好一通教育:“逐离,我知道中原人习俗不同,但是你也不该蓄养粉头,逐离,这些习惯不好,改了吧。你若觉得寂寞,我……我可以抽更多的时间……”   殷逐离一头雾水,不待他说完便止住他的话头:“停、停!那鲁先生,我蓄养什么……”话一出口,她又想明白了,“院中那位说他是我养的粉头?”   那鲁点头,她笑得直不起腰:“这可真是好大的一个粉头……”   三天后,郝剑将大荥的情况一一传来,殷逐离看了大半夜,她是个商人,自然是衡量投资和风险同收益会不会成正比。   但就目前看来,大荥政权稳定,若沈庭蛟承诺当真,确实可行。女子为相,不说大荥,就历史上也没几个。她若掌握户部,就等于掌握了大荥整个国库,而世代为商的殷家,再不用仰人鼻息。   这个条件除却沈庭蛟,确实再没有哪国国主能够开得出来。她拿算盘左拨右算,嗯,每年打点官府,这笔开销可是很惊人的,如果能省下来……她托腮苦想。   沈庭蛟不急,殷逐离在书房盘算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学击贾淡瓷鼓,他对乐器感兴趣,前几天还学人家吹笛御蛇呢。古语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确实精僻。殷逐离出去的时候见他玩得开心,不由也露了丝微笑:“你几时回去?”   沈庭蛟回头看她:“你几时随我回去?”   殷逐离蹙眉:“如果我不回去了呢?”   沈庭蛟伸伸懒腰,殷逐离觉得他如果是只猫的话,一定会在院子里打个滚儿、舔舔毛什么的。他的语气也惬意:“那我也不回去了。”   “什么?”殷逐离怀疑自己耳背。   沈庭蛟蜗在躺椅里,小炉上温着酒:“这里挺好的,没有无聊的奏折,没有罗嗦的大臣,却有忽雷、有草原、有阳光湖泊,还有……你。我决定不走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殷逐离便靠近了他:“不走你在这里……靠什么生活?”   沈庭蛟以夜光杯饮着葡萄酒,面色嫣红如霞:“那个那鲁说我是你养的,自然只有靠你啊。”   ……   殷逐离是个节俭的家伙,大荥万里江山,就这么白白丢了,她觉得太浪费了。于是也动了回去的心思。但她迟迟不下决定,沈庭蛟知她甚深,明白她必是想抬高筹码。她是个商人,而且是个狡猾的商人,每次谈生意,务必要迫出对方底线。   他对于自己有这样的皇后十分无奈,但仍是作最后的让步,他从身上取了一份诏书,是一份立储君的诏书,而储君的名字,是待填写的空白。   殷逐离拿了那诏书,静默地看了片刻,终于开口表态:“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   晚间,她请波斯的几个故人吃烤羊,顺带告别。那鲁闷闷不乐,临走时还反复问她:“逐离,你想清楚了真要跟着那样一个男人吗?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那张美人皮,他简直就是条米虫,他怎么配得上你?”   殷逐离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先生,殷某肤浅。”   那鲁望定她,突然握了她的手:“逐离,其实我……”   殷逐离抬手制止了他,她笑意明朗如月:“先生,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有许多男人都喜欢她,其中一个,令我神魂颠倒了十余年,未曾眷我半分。曾经我一直困惑,为什么这个女人有这么多好男人不选,偏偏选了最危险,也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轻拍那鲁肩头,以一个故交的方式告别,“因为不论毒药还是琼浆,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介意别人笑她颠狂抑或愚蠢,她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付出自己可以付出的,只是因为她愿意,没有什么配不配,或者值不值得。”   三月下旬,殷逐离随沈庭蛟回到大荥。她离开长安三年零三个月,长安却没有忘记她。她并不想回皇宫,沈庭蛟也没有勉强,三年的时间,他变得沉稳,包括对她的感情。   沈庭蛟拜她为相的事,果然惹得朝堂大哗,面对朝臣的阻力,沈庭蛟像个专断独行的暴君,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皇后推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   既是协约,自然要约法三章,沈庭蛟语重心长:“你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内,你是我大荥的一品宰辅,户部的事,全权交于你处理。半年之后如果行,你就是朕的肱股重臣,如果不行……你回后宫,是集朕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   殷逐离没什么意见,沈庭蛟还有事情叮嘱:“既然你领了这份官职,朝堂之上便要恪守君臣之道。朕虽不轻视民间习气,但满朝文武面前,皇家威仪总须顾及,你若犯错,朕不但会责,还必须重责,以释用人唯亲之嫌。”   殷逐离目不转睛地看他,盯到他狐疑不定方道:“好吧,那我不做了,我回波斯!”   沈庭蛟悖然大怒:“喂!”   殷逐离揽他在怀里,笑倒。      第十七章 人间何处似樽前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殷逐离上任却悄无声息。百官们如临大敌般盯了她半个月,见她无所作为,终于暗暗放了心——不过就是个商贾,又是个女流之辈,就算官场那套她都懂,能做什么呢?   殷逐离每日在户部也只是翻阅往年各个部门的银两支取情况。其实仔细看来也都是些常规开支,比如工部的河工水利工程,吏部的官员养老、抚恤,兵部的粮草军饷,礼部的祭祀,等等。这些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嘛,也藏着些猫腻。比如工部的河工,全是按上等材料领的款子,结果仍是年年修年年溃。吏部呢,复活已故去的官员吃空饷,兵部就更不用说了,假报伤亡数——大家都猫在皇城,战场上杀敌多少、伤亡多少,谁知道啊。   但朝中人脉极其复杂,大多时候都是拉帮结派,一件看似很简单的事,在背后却牵连着一群人。殷逐离知道轻重。   沈庭蛟在朝堂上当众给殷逐离下达了任务:“你既任我大荥财政要员,便该做出些政绩。朕给爱卿半年时间,常规事务照办,但须较以往节省白银两百万两。”   那时候整个大荥岁入不过一千六百多万两白银,半年开支约四百到六百多万两白银。他要求半年节省两百万,倒也是考虑到殷逐离身家雄厚,她贴得起。殷逐离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执掌殷家近十年,沈庭蛟的钱花在哪些地方,她比他清楚。   朝中诸臣多有不服者,女子为将者有之,但女子为相者……吏部尚书袁东城便进言:“王上,臣以为凭殷相的手段,两百万实在是太儿科了。”   朝臣有心看殷逐离笑话,多有附和,殷逐离笑眯眯地观望,沈庭蛟虽有不耐,仍是沉声问:“不知道袁尚书认为多少合适呢?”   袁东城未答,那秦师已然开口:“臣以为,三百万方能显殷相神威。”   沈庭蛟看向殷逐离,殷逐离无所谓:“不瞒陛下,其实两三百万确实不值一提。”她两只眼睛转了一圈,将朝堂上诸人都打量了一遍,“我记得殷家有本账薄,改天倒是可以……”   她话未落,朝堂上已经是哄乱一遍,诸人将袁东城一顿痛斥,袁东城很严肃:“陛下,近些年大荥百业待兴,处处都须用钱,户部也是处境艰难。臣觉得一应开销不能单从户部节省,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方好。”   殷逐离弹弹指甲,语声软糯:“袁尚书不要勉强啊。”   袁东城一脸浩然正气:“臣一点都不勉强,请王上从长计议。”   沈庭蛟坐在龙座上,十分无奈——有没有人能告诉他,这群人到底贪了殷家多少银子……   殷逐离是个闲不住的家伙,户部的事务熟悉之后她便经常在外闲逛。户部尚书赵毓知道她后台硬,也不敢管她缺不缺勤,她便更乐得自在了。此事正值工部申请拨款六十八万两修葺皇家祖庙,她没事就过去转转,几次下来便被工地的头儿发觉。他是个警觉的人,见殷逐离经常同出入的工匠搭讪,也就留了几分心思。   殷逐离在工地周围转了半个月,每日里吃茶喝酒,瞧得人浑身不自在。这一日,她更是带着尚书赵毓、侍郎陈光天、巡官刘祈民、张继祖一并过来喝茶,见工人收工,便同一个砖瓦匠搭话。正闲聊间,外面突然冲进来一群人,将三人围在中央。不由分说,乒乒乓乓轰隆哗啦就是一通乱打。   殷逐离是没事,她的尚书、侍朗和巡官就有点惨。赵毓哪晓得竟有这种暴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他立时就捂着流血的头大喝:“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哟!还朝廷命官!”暴徒中终于走出一人来,此人身形矮胖,满面油光,摇着描金折扇,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管你爷的闲事?”   他有恃无恐,赵毓和两个巡官皆一头雾水地看向殷逐离:“我们管了什么闲事?”   殷逐离摊手摇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吗?”   “少他娘的给爷装糊涂!”来人估计瞅着赵毓穿得最气派,像是主事的,立时就狠踹了他一脚,赵毓哇哇乱叫,那家伙冷笑,“你们在这里晃了几天了吧?都查到了些什么?”   赵毓还没开口,殷逐离迅速道:“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啊大人,我们只知道修葺祖庙的砖只有外面是青砖,里面都是些砖橛子,金丝楠木的陈设其实就是用的金丝柚木,瓷瓦虽然是报的鸡血红瓦,但用的其实是黑无光,我们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大人!”   她一通话说完,赵毓和一个侍郎两个巡官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好好地和她出来喝什么茶啊——殷相,你真的不是想让我们被人灭口么?   果然那矮胖的家伙朝着赵毓又是飞起一脚:“看来你们是留不得了。”他蹲下-身-去,冲哀嚎中的赵毓杀气腾腾地道,“敢到这里来捣乱,知道这活是谁接的吗?老子说出来吓死你!”   几个人又气又怒,他们都是户部大员,走到哪里人不给几分面子,哪何曾受过这等鸟气!倒是殷逐离颇感兴趣:“那你先说出来吓吓我们吧!”   那家伙立马又平白涨了几分威风:“哼,来人,先将这几个人抓回去。”   当一行五人被抓回去的时候,赵毓和侍郎陈光天就知道这事不能善了,那座府坻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郡王府。是郡王沈定阳的府坻。沈定阳是圣祖皇帝沈晚宴的堂兄,算起来还是沈庭蛟的堂叔。   胖子将他们从后门带进去,这才开始挨个审讯:“都给爷挨个靠墙蹲好!你!”他指指巡官刘祈民,“先说,你是何人,是谁指使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刘祈民非常无奈:“我和他,”他指指张继祖,“从四品户部巡官。”   胖子微怔:“户部的人?”他随即又反应过来,指指陈光天,“呵,那你呢?”   陈光天老实地蹲在墙角:“户部侍郎,陈光天。”   胖子半点不惧,又指指赵毓:“你打算给自己……编个什么官儿啊?”   赵毓大怒:“什么叫编,你爷爷我是户部尚书赵毓!”胖子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户部尚书?瞧你那怂样,哈哈,户部尚书,你是不是还想告诉你爷那婆娘就是右丞相殷逐离啊?”   赵毓看看殷逐离,又看看那笑得颠狂的胖子,终于凑近他咬牙切齿地道:“可是那个婆、娘……真他妈的就是当朝右丞相、文煦皇后殷逐离啊!”   胖子笑得差点断了气,一身肥肉乱颤了半天,始才大声喝:“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啊!娘的,都给爷乖乖地呆这,晚点送你们上路!”   沈定阳已经在房里走了两刻钟,他在窗外看见里面的人时,差点没倒地昏厥。他的管事被他狠踹了好几脚:“废物!你抓人的时候怎么也不问问清楚!什么人你都敢往府里抓啊!”   那胖子也嚣张不起来了,他皱着一张脸都快哭了:“王爷,小的也没想到随便一抓竟然就真抓着了文煦皇后啊,不过爷,按说咱这工程,也不该户部的人管啊。”   沈定阳在等工部尚书陈敏,他冷哼:“少废话,立刻去备一份厚礼,速去!”   陈敏过来的时候,就接到了这块烫手山芋。他掌管工部多年,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他知道这事如果真被捅出来,后果有多严重:“郡王,您不了解这个人的脾气,她是有意寻衅滋事,这个梁子是结定了,且你我之事一旦被挖出来,大家都跑不了。依我看,如果没别的人知道她的下落,不如……”他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朝里想她死的人多得是,只要我们做得干净利落,您是王上的堂叔,王上也奈何您不得。”   沈定阳擦了一把汗,还是不放心:“可是王上对这个女人,大伙都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她出了事,王上定然会详查。谋害国母,可是要诛九族的啊!本王计划送份厚礼……”   “郡王,您的身家不会比她更富有,”陈敏如何不知此事非同小可,但自己的命总是比旁人的命重要许多,“一旦工程的事儿曝露,我们都难逃一死!”   殷逐离和赵毓几人被一关就是一下午,赵毓有些不踏实了:“殷相,按理说郡王早该来请咱们了。下官同他总算还熟识,他耽搁到现在,只怕……”   殷逐离和他玩九宫格,见他心绪不宁,只提醒了一句:“认真些,你快输了!”   赵毓之前其实不会玩九宫格,还是跟郝剑学的,官场上伺侯上司是门学问,投其所好更是必须的。及至下午,沈定阳仍未至,倒是下人送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上来,而一桌饭菜刚送到房里,宫里的禁卫军就包围了郡王府。   殷逐离命人将一桌酒菜全部打包,令张青派人检查,果然查出菜里含有剧毒。张青以蓄意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控制了沈定阳和陈敏。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诸大臣几乎空前联合。原来很简单,殷逐离知道太多,她手里更握着众人的大尾巴,如果冷眼看着她将郡王搬倒了,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大司徒诸葛重明和着一众大臣赶到了郡王府,语声冰冷:“殷逐离,你虽身为朝廷右丞相,但王上给你的权限,不过只是兼领户部,你不司田地、税赋,却来查工部的事,难道不是越权之举么?”   朝臣竞相附和,殷逐离冷笑:“诸葛大人,如果我是你,发话之前就应该调查清楚。首先,我并没有干涉工部的事情,您知道郡王是在哪儿莫名其妙地将我同我户部的官员抓回王府的么?当时我只是和部下在太白茶楼饮茶。”她弹弹指甲,不紧不慢地道,“王上是命我领户部事务,但王上有下旨不许殷某在太白茶楼饮茶?否则就要被郡王抓回王府,秘密毒死么?”   诸葛重明被噎得无话可说,众臣也终于明白——她不是不玩,她是要玩大的。   还是刑部尚书方岩试图打圆场:“殷相,或许这只是一场误会。郡王爷也是皇亲国戚,如何会做出这般事情呢?”   殷逐离寸步不让:“那么方大人的意思,就是殷某自己将自己的部下打了一顿,然后和将他们和自己一起关进了郡王府,又自己给自己做了一桌菜,然后自己给自己下的毒?”   方岩见她确实再无回旋余地,也不再说话。诸葛重明等人并不同意张青押走陈敏和沈定阳,这二人知道的也不少,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万一牵扯出来……场面十分肃杀,最后还是沈庭蛟亲自赶到郡王府,将人押回了刑部。   这是个烫手山芋,沈庭蛟甚至自己也清楚,朝廷诸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殷逐离做了件他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只是如此一来,朝中诸人如何能够放过她?   殷逐离以这件案子牵出了祖庙修葺工程的事,沈庭蛟立刻派人前往祖庙,经实地重新估算,一笔拨款六十八万两白银的工程,实际耗资不足八万两。他终于开始知道他的钱都用到了什么地方。而即使是殷逐离亲自前往调查,他们也敢毒杀,这些人的胆子又肥到了何种地步。   证据确凿之下,沈定阳无可抵赖,沈庭蛟同诸臣商议了两日,原定将其财产充公,全家贬为庶民,陈敏判抄家流放。最后沈庭蛟看见二人家产数额,一怒之下以朱笔勾了斩立决。工部有四十余名官员受此案牵连,其涉案金额之巨,震动帝都。   沈庭蛟下令严查,何简向沈庭蛟进言:“陛下,此事不宜再详查下去了,微臣建议陛下立刻颁立新的法典,此前官员贪污受贿之事既往不咎。”   沈庭蛟仍在盛怒之中,拍案冷喝:“如何不咎?先生可看见那陈敏区区一个工部尚书,他的家产竟然……”   何简打断他的话,语态严肃:“陛下,您可知皇后娘娘先前为什么执意离开大荥?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如今陈敏、沈定阳被判立斩,其余官员焉能不惊?陛下,若您这朝堂受过贿赂的官员十有贿-赂-,您如何肃清?”   沈庭蛟怒意不减,神色坚决:“那朕就杀光这些蛀虫!”   何简轻声叹气,但他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立时便想到劝服沈庭蛟的办法:“王上,西汉有名臣晁错,景帝甚爱,可七国之乱时,他仍被腰斩于市。帝王更须进退有度,一旦因举措不当,激起兵变,情势就非人力可控制。而群臣不会怨您,他们只会怨恨文煦皇后。自古明枪易躲,暗剑难防,一旦将他们逼急了,皇后娘娘性命堪忧!”   沈庭蛟神色微变,眸中怒火渐渐熄灭。他是极憎恨贪得无厌之辈的,眼见山河凋零,百姓潦倒,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却个个中饱私囊,他恨不能将其屠尽斩绝!但何简所言却直指要害,殷逐离……   何简见他眉头紧蹙,也缓和了语态:“王上,您真以为娘娘从定阳王身上下手只是偶然吗?定阳王是您的堂叔,您从自家人身上动手,于内可威慑群臣,于外更可博一个亲疏同罪的贤主之名。陛下若因此大肆诛杀朝臣,岂不是有驳娘娘此举初衷吗?”   沈庭蛟靠在龙座上,足足思索了一柱香的时间方道:“朝喜,立刻宣长安三品以上大员入宫议事,朕要重定大荥法典。”   朝喜领命而去,沈庭蛟下了龙座,徐徐行至何简面前,冲着何简深深鞠躬,什么话也没说。   重修大荥法典之事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群臣拥护,尤其旧罪不究这一条令朝中诸人都放了心。于是沈定阳的事在朝臣中的影响也渐渐淡了下去。朝中诸臣热议着新的法典,殷逐离着一身紫色朝服安静地站在文臣前列,沈庭蛟不时看向她,她朝帝座上的他浅浅微笑,目光清澈如旧年月色。   沈庭蛟移开目光,那离群高设的帝座不再孤寒。   夜间,沈庭蛟于安庆宫设宫宴,宴请群臣。那一阵子殷逐离不宿在宫里,沈庭蛟有意放养她,也没过多纠缠,是以她很是自由了一段时日。   这次入宫正值五月底,蓬莱池水波晴柔,荷花再绽,馨香远扬。这一场离开回来,花开依旧,人事全改。她负手站在池边的老榕树下,宫道前经过的大臣不断同她寒暄。如今王上赦了前罪,他们对殷逐离的敌意也淡得了无痕迹。   殷逐离至少从表面来讲是个和气的人,如何会同他们过不去,最终仍是谦让着进了安庆宫。安庆宫临近御花园,有水榭一座,檐牙高啄,长桥卧波,景色怡人。   宫宴惯例,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皆列席殿中,三品以下官员的席位都在殿外。殷逐离举步入殿,按理她是右丞相,低何简一等,但她又兼着皇后,所以座次排在最前面。   沈庭蛟根本就没走上帝座,他直接在殷逐离的矮几旁边站定,先讲了重修法典的注意事项,将诸大臣都勉励嘉奖了一番,待开宴之后,直接就在殷逐离身边坐下来。他今日换了薰香,明黄的袍子领口绣龙纹,下摆是繁复的水浪山石,玉带系腰,容光隽雅,气度雍华。   殷逐离和一旁的孙虔聊着城墙力役的事,沈庭蛟等了半天便十分不悦——这个家伙,回长安一个多月了,居然一次也没入宫看过他!现在他主动示好,她居然也完全不放在眼里!可怒归怒,他的臣子们都在,他不好发作。   孙虔和殷逐离从力役谈到军马,他是前朝旧臣,沈晚宴进入长安就是他打开的城门,平日里为人也还正直,在朝中一直颇有威望。这种人一般脾气都硬,他一直自称廉颇,经常和年轻一辈比试骑射。殷逐离欣赏他那双相马的毒眼,有事没事便向他讨教,虽然经常碰一鼻子灰,却也不以为意。   孙虔说到马就有精神,当场唾沫横飞、天花乱坠,何简过来拉都拉不走。他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直到宫宴结束。沈庭蛟坐到王座上,闷头喝酒,一声不吭。直到宫宴散席,他方冷哼一声道:“殷逐离藐视皇威,罚俸一月!”   殷逐离莫名其妙:“我哪里藐视你了?”   沈庭蛟不答,愤然拂袖而去。   次日,沈庭蛟再设宫宴,仍然宴请群臣。殷逐离无聊之下,和几个尚书玩了一个时辰射覆。第三天,沈庭蛟再设宴宫,群臣皆无比幽怨——各官署到皇宫距离不等,大伙儿早上入宫上朝,下午入宫赴宴,一场宴会一个时辰,再坐着官轿慢慢地颠回家,一天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   沈庭蛟不管,第四天仍设宫宴,吃得群臣泪流满面。   直到第十五天,他再宴请群臣的时候,大伙儿受不了了,这是群聪明人,受不了就得思谋着自救!大家聚一起商量了半天,再结合第一次某人被罚俸的事儿一想,就琢磨出了点味道,莫非——王上欲求不满了?!对此大家都十分高兴——也该有个太子了。   何简将现在的形势分析再分析,得出结论——得帮王上一把。这个袁东城比较擅长:“何相,下官这里有一瓶滴露牡丹,一旦下到酒里,哼哼……王上保证满意!”   他这话一出,赵毓立刻就脸色发白:“王上是满意了,你就不怕殷相叉死你!”   袁东城一缩头,收了他的滴露牡丹。一行人商议了半天,还是何简出了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当日,殷逐离邀赵毓、陈光天等人一同入宫赴宴,几人俱称有事未完,让她先走。她行到宫里就觉得不对,往常这时候,总该有些人已经到了。果然,到开宴的时候,整个大殿里就她和沈庭蛟两个人。连陈忠和朝喜都见势不对,溜了。   殷逐离站在殿中,和沈庭蛟大眼瞪小眼。没了发光体,沈庭蛟终于将帝王的威仪弃置在地:“哼!”   殷逐离斜睨他:“是他们没来,你哼老子干嘛!”   沈庭蛟红了眼睛,公牛似地冲过去想将她扑倒在地,可殷逐离是那么容易扑倒的么?他被摁在矮几上,殷逐离极是不耐:“九爷,就算是作了皇帝也是要讲点道理的。今儿个明明是他们没来,最多你明天也罚他们一个月的薪俸好了!不,得罚两个月,老子昨夜才睡了一个时辰的都来了,他们居然敢不来!”   沈庭蛟左右挣扎不脱,终于踹了她一脚:“闭嘴啊!来!”   殷逐离低头,看见他双颊如染烟霞,她始回过味来:“我靠……不是吧,你连续设宴半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啊?”她惨号,“沈庭蛟你还能再幼稚点吗?想要你就说啊,你害得老子半个月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沈庭蛟不理她,这个时候还是做正事要紧。他憋了三年多,这会儿如何忍得住。可殷逐离十分无奈:“我昨夜真的只睡了一个时辰,而且我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沈庭蛟翻身将她压在矮几上,伸手去剥她衣裳:“想吃什么?先吩咐下去,等我做完,你就可以吃了!”   殷逐离双手揽着他的脖子,笑得极坏:“陛下的速度那么快,您做完了御厨肯定还没做完啊。”沈庭蛟大为愤恨,俯身埋在她身上。   次日,嘉裕帝上朝迟到了。殷逐离见他睡得香,便没让朝喜吵他,和着群臣在殿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但大伙都眉开眼笑,一副男人之间互相理解的表情。嘉裕帝上朝的时候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殷逐离回来了,好像他的脸皮也变厚了……   自那以后,殷逐离多在后宫留宿,早上和沈庭蛟一同上朝,下朝后去户部,下午巡视殷家产业或者应酬、闲晃,晚上再回宫里,这个作息时间一直很固定。   如果说在这之前,嘉裕帝对她的宠爱还算是有点原则的话,那么在两个月之后,这个皇帝就彻底地昏庸了!   那一段时间正值六月盛夏,殷逐离胃口不佳,平日里就喝冰镇酸梅汁,吃不了什么东西。好在六月水果多,沈庭蛟命人快马运了好些杨梅、荔枝、山竹,冰镇后她勉强能吃些。   六月中旬,她开始偷懒,每天不再按时去户部。沈庭蛟疼她,想着天气炎热,她不出门也好。便着赵毓每天往宫里给她送待处理的公文。赵毓知道这是王上的心头肉儿,对殷逐离自然是尽心尽力,每日里汇报得也还详尽。   就这般呆在宫里养膘,殷逐离到六月底时还是足足瘦了一圈。沈庭蛟急了,这才派人去请御医。太医局一听是替殷逐离问诊,也不敢大意,就有十数人拎着医箱前来。   太医令很谨慎——他让丘太医先行诊治。他心里有主意——这文煦皇后一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突然出了状况,万一是小事还好说,要一个不好……谁诊治谁遭殃。   那丘太医也是如临大敌,心里求如来念观音,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这位祖宗可千万别有什么事!然后他一手搭上殷逐离的手腕,他就知道自己赚大发了:“恭喜王上,恭喜皇后娘娘,大喜,天大的喜事啊!娘娘这是有喜了!”   沈庭蛟伸手抚过殷逐离依然平坦的小腹,他面色非常平静,但他下一句话就连朝喜都知道他疯了:“丘仲发,赏黄金千斤,自今日起升任太医局院使!”   丘仲发喜得手足无措,他初升至御医,是十位大夫中资历最低的一个,是以这次就被太医令推出来当了炮灰,谁知竟是因祸得福。一旁太医令悔得肠子都青了……   殷逐离有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廷上下,诸位大臣都十分欣喜。殷逐离却犯了愁。她先前一直住在沈庭蛟的寝宫里,如今要安胎,自然就得另选宫室。沈庭蛟自然是万般由她,哪怕让他搬出去都没问题。殷逐离也是第一次怀孕,她以前也是个习惯于被人众星拱月的人物,但如今这样让一宫人都当琉璃盏似的捧在手心里,她就浑身不自在:“要不……我回殷家养几天?”   沈庭蛟闻言也蹙了眉:“哪有皇后去娘家养胎的?乖乖地呆在宫里,朕授殷老夫人任意出入之权,让她方便过来看你,好不好?”   殷逐离也不好再争,其实她到现在还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异常,这样就怀孕了?别是误诊了吧……   最后殷逐离仍选了昭华宫,何太后亲自给她布置了宫室,她生养过,在这方面有经验。何况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要盼来个皇孙了,自然事事亲力亲为。以往和殷逐离之间的那点互相看不顺眼,也就暂搁了。   殷逐离也不想和她斗,再怎么说她也是沈庭蛟的亲娘,她就是输得再惨,也仍然是好端端的一个太后。而殷逐离一旦输了,那可就是赔上身家性命的下场。所以对于她的示好,殷逐离倒也没有鸡蛋里面挑骨头。婆媳二人竟然也开始和平相处起来。   沈庭蛟下朝之后就陪着殷逐离,连批奏折也是搬到昭华宫里。就上朝两个时辰还怕她闲着闷着又生什么妖蛾子,于是把天心和清婉都接到了宫里陪她。   殷逐离在众人伺候下终于长得膘肥体壮,王上将伺候的宫人俱都重重打赏了一番。昭华宫里最低等的粗使宫女走在外面也是昂首挺胸,倍儿有面子。   何太后和殷老夫人日日吃斋念佛,嘉裕帝下令大赦天下,这个将要临世的皇子为大荥上下皆增添了喜气,皇宫里日日鸡飞狗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殷逐离的小腹渐渐隆起,她开始慢慢相信原来丘仲发真的没有误诊。沈庭蛟对她看管得越来越严,这些日子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他连户部的事都亲自过问,不再允许闲人打扰殷逐离。   殷逐离经常也由清婉、天心陪着在宫中走走,清婉的腿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缺憾,她走路有些跛,且不能负重。但张青对她一直体贴关爱。天心如今小孩一岁半,也随她住在宫里,一天到晚虽有天心严加管教,却依然闹腾。   辰贵人张齐氏也经常过来坐坐,她虽小户出生,但绣工不错,这时候已经做了好几件婴儿的衣裳鞋袜。她生性寡言,但性子忠厚,在殷逐离面前也拘谨得很。好在张青在宫中地位不低,大家对她也还颇为尊重。   沈庭蛟的后宫其实没有几个后妃,但似乎整个后宫的人都涌到了昭华殿,这殿中日日人来人往。好在殷逐离是个随性的家伙,她不想见的人都是黄公公他们在打发。   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殷逐离很闲,她一闲,就要生事。于是她要穿薄如蝉翼的纱衣,透风还不能透明,不然就心情暴躁。那纱衣纺制不易,沈庭蛟命人早赶晚赶,好不容易织了一件,她还嫌颜色不好看。宫里的制衣局最近一直就在忙她一人的衣裳。   首饰她迷上了蓝色碧玺,命宫里的金匠画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样式,一天接一天永不满足。牛奶洗澡、美酒沃肤不提,吃更是一大笔开销,山珍海味根本不算什么,燕窝都要血燕。好不容易吃个大白菜,她只吃拇指大小的菜心,说她骄奢淫逸,简直都污辱了骄奢淫逸这四个字。   面对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朝臣俱是义愤填膺,但殷逐离不惧,她仍是没事找抽地每每突发奇想。奏折络绎不绝地上来,强烈要求嘉裕帝限制文煦皇后的日常用度。沈庭蛟也急了,可是他方一提就被殷逐离反讽:“连老婆都养不起,你还做什么皇帝啊?”   为此沈庭蛟不得不缩减自己的开支,殷逐离吃白菜心,他就吃剩下的白菜叶子。殷逐离每天用最贵的丝、最精细的花样做衣服,他就不添置新衣。殷逐离每日打首饰,他讲自己内务府里的银子全部充了过去。最后瞧着殷逐离每日里剩下许多饭菜,他也就命御厨不再另做了,捡着她的剩菜随便吃点也就罢了。   这一日,殷逐离正躺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突然外面闯进一人,竟然是朝中一向以刚正不阿自居的秦师。殷逐离伸伸懒腰,这些日子沈庭蛟将朝中政事都揽了过去,朝臣过来大多也只是贺喜,不过秦师一向瞧她不甚顺眼,若说旁人前来道贺还可能,他来嘛……   果然,这秦师没有半点道贺的意思,一见殷逐离就发急:“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财政重臣的自觉?自从你养胎到现在,每日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一粒米一尺布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朝廷本就不宽裕,你看你将王上逼成什么样了?”   殷逐离伸伸懒腰,摸摸微隆的肚子:“秦爱卿,看你这气势汹汹的模样,本宫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爱卿啊,本宫这不是怀了龙种嘛,我就吃穿讲究了点,又怎么了?”   秦师气得暴跳如雷:“可逆那是‘讲究了一点’吗?你看看你这个月的花销……这天下就你一个女人会生孩子吗?”   “嘘——”殷逐离捡了颗刚摘下来、露水都未干的桂圆,她还语重心长地劝,“爱卿,别觉得本宫酒池肉林什么的。你说如果我不将自己保养好些,日后成了黄脸婆,王上纳一后宫妃子,她们加在一起的用度,那还能小得到哪儿去?现今这后宫就我一人,就算我再怎么铺张浪费,能花去多少啊……你就看开些嘛!”   秦师气得浑身发抖,一手伸到她面前,终究又念在这个大家盼了许久的皇子的分上,不敢动她,只得悻悻然走了。   沈庭蛟若不是耽搁太晚,夜间都会过昭华殿留宿。殷逐离的睡衣一件比一件华丽,一件比一件精美,因为数量太多,她不得不一晚换好几次。饭前两件,饭后一件,睡前再换一件,早上侍候沈庭蛟起床时又换一件。沈庭蛟偶尔说上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任殷逐离趴在他身上,偶尔亲吻她的额头,带着近乎宠溺的无奈:“你就可劲欺负我爸。”   这一天,一姓范名珉的文士出文集《驳策论》,从河工水利一直驳到农具推广,影射朝廷官员昏庸无作为,末尾更是将矛头直指沈庭蛟,结果没得商量——被举报了。沈庭蛟五指修长如玉,缓缓翻看该书末篇,群臣屏息凝气,俱等着他勃然大怒。   翻了半响,连殿中的范珉都等得焦躁了,他才缓缓伸伸懒腰,语声清亮如银:“站着干什么?范珉,将你写的这些,讲给工部的人听听吧。”   范珉写这东西,本就心中忐忑,如今听他一句,更是小心翼翼:“王上,您……不见怪?”   沈庭蛟将那册子又紧翻了几页,神然淡然:“见怪什么啊。”他冷哼,其声喃喃,“朕后宫那位比你过分多了。”   众臣窃笑之余,何简也趁机进言:“王上,依臣之见,令工部、户部先仔细研究这本《驳策论》,如其所言乃无稽之谈,再定其罪也不迟。”   沈庭蛟点头:“退朝之后,书房再议吧。”   嘉裕帝沈庭蛟惧内,大荥尽人皆知。   殷逐离在知道沈庭蛟连续吃了她一个多月的剩菜之后,她终于良心发现了——她决定多剩点菜,免得让沈庭蛟饿着。沈庭蛟也懒得跟她讲道理,他像许多初为人父的男子一样毫无节操地迁就着他的妻子。大凡重臣向他告状,他每每都叹息一声,然后回答八个字:“事已至此,随她去吧。”   再后来,大家都习惯了……   十月下旬,暑气消退,殷逐离怀孕六个月,腹部高高隆起,行动不便,睡眠也越来越不好。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却总是惊疑这片刻浮华。   沈庭蛟亦觉出她情绪不定,着辰贵人搬到昭华殿里,无事时可以同她聊天解闷。、这一天夜里,殷逐离一直到后半夜方迷蒙入梦。突然那琉璃珠串成的帘子被撩起。   “逐离?醒来,醒来!”有人轻拍她的脸,那语声很轻很轻,可是殷逐离听过一次便不会相忘。她骤然惊醒,叫了声师父,回应她的只有一室的沉默。   更漏不过四更,殷逐离一身冷汗,而后觉出异常——往常这时候,宫女早应该进来了。她虽有孕在身,反应却一如既往地灵敏,她掐了几颗琉璃珠,扬手打灭了室内的烛火。   宫室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悄然翻身下了榻,黑暗中衣服摩挲的声音隐约可辨。仿佛十多年前那夜重现,她缩在妆台下,一群黑衣人闯进来,而她的记忆中,只剩下那个女人临别时最后一瞥。   她心中攸然一痛,冷汗攥了一手。来人渐渐近了,殷逐离的优势是睡衣——那睡衣薄如蝉翼,行动时悄然无声,劣势是她手上没有任何兵器。她不敢出声,这时候求救只会暴露自己的方位。   来人的脚步极轻,殷逐离心中叫苦,她躲在榻旁,手缓缓摸索,只摸到——一个夜壶。要说这个夜壶吧,它也是御用之物,纯金打造,算得上雕工精美的大师级作品,可是这夜半三更,面对来历不明的闯入者,她大着个肚子,手里只有一个夜壶……   好在殷逐离也是个豁达之人,她当时就觉得沈庭蛟还是有点好处……夜壶就夜壶吧,聊胜于无。   来人渐渐走近,殷逐离挪到榻边最容易伏击他的方位,四周一片静寂,连呼吸都听不真切。当一把刀横砍在榻上时,殷逐离右手扣住夜壶柄,估计着方向对着来人就是一记猛击。   她知道这下是拼命,所以下手没有留任何一点余地。因为估不准来人身高,那方位微有差错。好在夜壶够大,仍是直击对方右额。对方闷哼一声,钢刀横来,殷逐离躲避不及,只得以手顺着那刀风来势捏了过去。   她五指紧握了刀锋,右手夜壶再出,这次估计得准,一壶砸在对方鼻梁上。对方受此一击,不由得松了手里的刀,而殷逐离手上已是鲜血淋漓。血腥味在宫室中散开,殷逐离开始觉得不好——伤口的麻木极快地蔓延。她心中暗惊,那边暗袭者已经笑开:“你发现了?刀上有毒,你没有救了。”   短短一句话,殷逐离已经听出了那人是谁——曲凌钰。殷逐离想了许多,却忘记了这个人仍然待在栖凤宫里。是了,她曾为皇后,这宫中密道,沈庭遥肯定有告诉过她,是自己大意了。她挥刀断了长长一束头发,将之死死勒在受伤的胳膊上。可那毒确实太过剧烈,她左半身都开始麻木。   曲凌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她的笑在黑暗中并不癫狂,清冷却字字透着仇恨:“殷逐离,我已家破人亡,凭什么你就可以安然幸福?”   殷逐离觉得肺里能纳入的空气越来越少,呼吸渐渐受阻,她捡了那刀一步一步缓缓行处昭华殿,留给曲凌钰一句话:“我理解,这正是那一年,我的想法。”   为什么她就该死,你们就可以一家幸福?   昭华殿外,巡视的侍卫很快发现了殷逐离,文煦皇后遇刺的消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宫里的御医站成一排,俱束手无策,好在出事之后就有人去请了柯停风,他背着药箱进来,见这情景也变了脸色。   无数大臣赶到了后宫,这时候宫人忙成一团,也顾不上规矩,他们都涌到了殷逐离的居处。沈庭蛟拥着殷逐离,那一束长发勒得她的左胳膊都变了颜色。可她的神志一直非常清醒,呼吸越来越艰难,她躺着一动不动。   柯停风将所与人都赶出宫室,沈庭蛟紧握着她的手,最终却缓缓松开,殷逐离见柯停风的神色,方知情况严重。沈庭蛟的指尖划过她的掌心,他垂眸不语。殷逐离浅笑,缓缓开口:“原以为臣妾的寿命怎么着也比陛下长久,无奈世事无常。倘若天不假年,陛下也不必悲伤。这浮世纵有万千来处,却也不过一个归途。若干年后,黄泉之下,终会相逢。”   沈庭蛟背过身后,他的身影一如当年的单薄纤弱,那明黄色的帝服失去了往昔的威严,如同秋天的黄叶,带着难以名状的孤单萧瑟。殷逐离复又轻笑:“当然了,你逢年过节想想我,还是可以的。”   这浮世纵有万千来处,却也不过一个归途。若干年后,黄泉之下,终会相逢。   可我不要这样的相逢,我不要这样相逢……   沈庭蛟大步行出宫室,临出门时他努力抑制喉间的哽咽:“我等着你。”   那琉璃珠帘后的烟罗纱缓缓垂下,帝王泪,落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第十八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死到临头了,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柯停风语声冰冷,却已经在给殷逐离左臂放血。   殷逐离维持着一动不动地姿势,语声也轻:“很自私是不是?可我就希望他记着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死之后,他才会护着我的家族。”   柯停风看着那血全部成了黑色,心中亦是焦急万分,而见到殷逐离波澜不惊的神色,他心下略安:“不用担心,也许没有那么坏。”   他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给殷逐离换血。那毒随血而流,即使她止住了大部分血液,却仍旧危险。余毒不清,性命难保。他将想法说给殷逐离听,但也没有多大把握,殷逐离虽然体质甚好,但她如今毕竟身怀六甲。   殷逐离闻言声音平淡得不像是在交托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试,我会如何?”   柯停风斩钉截铁:“会死!”   殷逐离就笑了:“那你在犹豫什么?”   柯停风真的开始给殷逐离换血,他收集了合适的血样,找了数十个宫人,轮流供血。殷逐离先前还有意识,到后来就不甚清醒。血液右手进右手出,十五个御医轮流辅佐照料,她时梦时醒,一声没哼。   沈庭蛟放弃了所有的政事,半个月没有上朝。朝中上下似乎也感染了他的阴霾,一片沉郁。这些日子他大多时候守在殿外,却从不进去。御医本就紧张,他若在场,他们恐更是拘谨不安吧。   半个月后,殷逐离瘦得脱了人形,沈庭蛟第一次被柯停风“恩准”进去看她。她还笑着调侃:“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膘,全搭进去了。”   沈庭蛟将脸埋进她的长发里,一声不吭。殷逐离右手揽了他的腰,颇有些惊疑:“九爷也瘦了。”   沈庭蛟抬头,轻轻吻过她的耳垂、颈项,小心翼翼如同亲吻一件稀世珍宝。   这一次中毒,彻底坏了殷逐离的健康,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不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她本就是个好动的,突然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多少有些不习惯。可哪怕只是稍稍的抬手,她也会觉得呼吸困难。   殷氏几次入宫探望,但她身边御医轮流照料,母女二人也说不上什么话。沈庭蛟怕她无聊,找了许多趣闻野史读给她听,甚至将政务都搬到昭华殿来处理。   昭华殿终于安静下来,宫人们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惊扰到她。特制的薰香带着中药浓涩的气味弥开来,盖过了花香。殷逐离开始习惯睁开眼睛便看到沈庭蛟,他经常吻着她的额头安抚她。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恐惧,每一次殷逐离睡下,他都担心那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而殷逐离再也没有过问曲凌钰的下落。她恨了曲天棘半辈子,但她对曲凌钰没有半点恨意——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像当年的她。于是去留生死,她也不想再追究了。   经此一事,沈庭蛟终于也意识到宫中地道太危险,待殷逐离病情略稳,他就将其送回殷家大宅养病安胎,又命工部废去地下密道——如果一个帝王需要从密道逃生,那么他生或者死,又有何区别呢?   殷逐离在殷家大宅,饮食供应仍然是内务府贴钱,她并未有半点收敛,而朝臣们也终于忘记了她的骄奢淫逸,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果皇后想把天捅了个窟窿,嘉裕帝就会去搬梯子。   次年一月,殷逐离终于产下一个小皇子,柯停风也不善接生,沈庭蛟预备了三十个经验丰富的产婆,又有整个太医局的御医备用,再加上柯停风掠阵,总算是母子平安。   只是小皇子也不可避免地被毒性影响,生来体质不佳,连哭也会憋得脸色发紫。   殷逐离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孩子,虽然觉得很丑……但总也贪个新鲜。可没玩两天她就不耐烦了——小家伙太能哭了!宫里有乳母,照顾孩子比她周到,她也就当个甩手掌柜,将孩子往乳母那儿一丢,不管了。   闲来无事,她重又恢复了往日的荒淫生活。秦师经常见着她就怒喝:“殷逐离,你又做新衣裳了!”   殷逐离自然是不会管他的,反正衣服照做、首饰照添,大白菜依然只吃拇指大小的菜心!沈庭蛟又开始了吃剩菜的日子。   兴禾五年,五月中旬。殷逐离的身体终于勉强恢复正常,能够做些日常之事。但骑马打猎等剧烈运动仍是万万不行的。身体好些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出宫,祭拜唐隐。沈庭蛟虽然什么都没说,那一日却不得展颜。   殷逐离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唐家祖陵,她虽与唐家不对盘,如今却毕竟是皇后,护陵人并不敢阻拦,只得派人禀报唐老夫人。   殷逐离抱了一坛好酒,也没带旁人,径直行到了唐隐墓前。那石墓经年打扫,没有任何杂草或者尘垢。她靠着石碑坐下来,将酒倾了半坛在地上,经久不见,相顾无言。   唐老夫人满面怒容地赶来时就见着殷逐离——如今的文煦皇后,她倚碑而坐,置短笛于唇际,吹一首听不出来来处的曲子,她身体初愈,底气不足,笛声也如风中烛火般微弱。五月的天湛蓝无云,几缕阳光抚过她素色的长衣,笛声低哀婉转,这浮生多少爱恨,都这样匆匆地过了。无数的来处、同样的归途,当恩怨入土,故事结束,未愈的伤痛又交由谁来细数?   唐老夫人缓缓离了那座石墓,对护陵人轻轻地叹:“随她去吧……”   夜间沈庭蛟仍过来昭华殿留宿,殷逐离半夜醒来,见他仍俯案,以朱笔批着奏章。她中毒之后受不得烟火气,这居住的宫室里就全都换上了拳头大小的玄珠,光线十分柔和。沈庭蛟那夜穿了件白色锦衣,外面披着金色的风氅,长发如水般倾泻而下,如午夜春江畔,月下谪仙。   殷逐离下榻,缓缓行至他身边,从他身后环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沈庭蛟本有些不悦,但他对撒娇的殷逐离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故而开口时声音也还算轻柔:“时辰还早,乖乖睡嘛。”   殷逐离不自觉,轻咬他的耳垂。自殷逐离有孕之后,沈庭蛟对她就一直克制,尽力不和她亲近,免得自己控制不住。如今面对她的主动地示好,他明显难以自持,但他心里还是有些鼓气:“今晚不怀念你师父吗?”   殷逐离不由得笑出声来:“才多久没调教,我们家九爷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哦?”   沈庭蛟冷哼,但见她身体好转,他心里也是高兴地,而且他还喜欢殷逐离称他为“我们家九爷”,这个称呼比陛下更讨他欢心。   “柯大夫说……你可以了?”   殷逐离揽着他的腰,手已经开始不规矩了:“九爷都问了他那么多次了,他要再答不行,怕是要被拉到菜市口腰斩了吧?”   沈庭蛟脸色有些发红,殷逐离轻笑一声,本来抱他,想想终究还是不敢使力,揽着他上了榻。沈庭蛟心猿意马,那朱笔在奏折上滚了一滚,留下一匝朱砂。   殷逐离不是个老实的家伙,她沿着沈庭蛟雪色的肌肤一路吻下去,颇有三月不知肉味的急切。沈庭蛟恐她太累,一路百般配合,不时还柔声道:“慢些,累吗?”   殷逐离坏笑:“九爷放心吧,臣妾不会拿命来拼的,不然以后九爷再哭鼻子,连个递手绢的人都没有,多可怜哪。”   沈庭蛟彻底面红耳赤:“朕什么时候有哭鼻子?再胡说八道,抄你全家!”   殷逐离立刻接嘴:“九爷,其实臣妾和您才是一家……”   六月,殷逐离开始重新接手户部的事。因为沈庭蛟吃了将近一年的剩菜,也足有一年未添置任何新衣,皇宫更有一年未更换任何用具,文武百官们(至少表面上)也都养成了节俭的好习惯。毕竟皇帝都穿着旧衣服,你一身金光闪闪,不是找抽吗……   而所有人当中,只有殷逐离一人金光闪闪,鉴于她做事还是颇为靠谱,大家对她的穿戴都麻木到不能察觉了。   七月份,民间有传言,道皇后娘娘之所以能够躲过一劫,皆是因为她的几件首饰。这几件首饰可不是一般的首饰,材料昂贵、作工精巧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是经过方圆寺的几位大师开光、在佛前享尽了数年香火的灵物!   传说女子带着它们不仅可以逢凶化吉,更可以拴住心爱男子,令他一生一世只钟情于自己一人!这话一出,还是挺有些可信度。   首先,殷逐离有钱,她能戴在手上的首饰,价值根本就不容置疑。再则,她这次遇险确实万般凶险,但她化险为夷了,她还母子平安了!最后,她又凶又骄横,可帝君沈庭蛟还真就钟情于她,从无别意!这其中说没有猫腻,是个人也不相信!   于是有关皇后娘娘首饰的议论,越传越玄妙。   终于这一日,殷家新铺开张的时候,殷逐离放话出去——将自己一百余件受过方圆寺大师佛法加持的首饰公开展览。此话一放出来,各地富豪纷纷拥美而来。女人想得好——这么样的宝贝,能见上一回总也算不枉此生了!男人想得更好——反正这位皇后也只是展览,又不能卖,带女人看看就好了。倒是听闻这位皇后也是绝代佳人,能见上一面,总也算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来,殷家商铺开张那天,场面简直是人山人海。殷逐离如约出示了自己的百余件首饰,每件都挂在一个水晶盒子里,透过纯净的水晶看珠宝,别有一番美感。女人们目露凶光,男人们偷瞄殷逐离。   殷逐离当日穿着皇后的宫装,其艳丽威严令群芳都成了朝凰的雀鸟。这般再看这些首饰,竟然如同自己和那凤冠宫装的距离一般。殷逐离见火候差不多,这才缓缓开口。先讲了一通“欢迎光临”的场面话,然后切入主题:“今日来的都是大荥有头有脸的人,这百余件首饰,殷某希望能为其觅得良主。”   女人们一听就心抖,男人们一听就腿抖——殷逐离亲自出手拍卖的东西,得大出血!但这时候面子要紧,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自然得拿出底气。   殷逐离将竞价的事都交给了郝剑,郝剑是这方面的能手,当即就找了十数名女子上前试戴,那众目睽睽之下,明珠耀躯,岂能不心动?   第一件南海珍珠冠,串粉色明珠一百零八颗,受方圆寺香火两年,皇后嫁作福禄王妃所戴的凤冠,底价一百二十万两,最终成交价一百六十万两。   第二件累丝黄金镶蓝色碧玺手镯,颜色纯度绝佳的蓝色碧玺,殷逐离出嫁配饰,底价八十万两白银,最终以八十九万两白银成交。   第三件……   面子当前,男人们都疯了。殷逐离将百余件首饰卖出了制造成本的四十倍。   小皇子取名沈卓阳,半岁,还不会说话,殷逐离跟养小狗似的,有时间逗他几下,忙起来一天到晚都不露面。他反倒和沈庭蛟在一起的时间长些,反正爷俩都经年待在宫里,沈庭蛟闲下来便会将他带在身边。   殷逐离负责钱粮税赋,边关的粮饷运输也是大事,更兼之殷家事物,她一直很忙。好在她善于放权,敢用人,事虽然多,却也不至于力不从心。偶尔哪里河工督造,她前去视查殷家产业的时候顺便就一并兼管了。没有钦差大臣的排场,但官员都知道她的脾性,贪与不贪只是一个度。只要不过分,她不会追究。但如果超过了这个尺度,她下手可也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的。   她和这帮人本就合得来,偶尔喝个小酒、听听曲儿什么的,没有她大家还觉得不热闹。只是这些事自然只能背着沈庭蛟做的,一旦被他发现,必然又要大发雷霆。好在他是皇帝,要发现这些事也不容易就是了……   八月,正逢大荥王朝会试之时,各地举人云集长安。沈庭蛟一直亲自主考,也十分繁忙。一直到八月末,殷逐离替他批阅奏折,猛地看见待定的三甲名额——傅云海、邹同、唐彦。她拿了朱笔,轻轻勾了最末一个名字。   名单未经沈庭蛟,直接被抄送了下去。三鼎甲出来,今科状元唐彦,榜眼傅云海,探花邹同。沈庭蛟为此勃然大怒,扬言要追究殷逐离欺君罔上之罪。朝堂之上,他大声怒斥,洋洋洒洒列了殷逐离十多项罪名。   群臣惊惧,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吱声。殷逐离站在他面前,待他都说完了方一抹脸,不以为意地道:“不就是个新科状元嘛,着什么急啊,唾沫星子都喷我脸上了。”   沈庭蛟怒急,他决心这次一定要拿出帝王的威严,决不能再纵容她:“来人,将殷逐离给朕拿下!削去右相一职……”   朝臣也想进言,但自古天威难测,谁敢轻捋虎须?朝堂上安静得落针可闻,殷逐离垂着头待他说完,有侍卫进来押她出去的时候她方轻声道:“古人云色衰则爱弛,想不到臣妾容色未衰,陛下恩爱已弛。”   那语声太过自嘲,沈庭蛟一怔,金銮殿上殷逐离负手而立,身姿英朗,紫色的朝服在她身上透出七分尊贵,三分清华,她回眸一瞥,宛若深山月光色。沈庭蛟的节操就碎了一地:“朕……朕爱未驰,只是这事是你能干涉的吗?你这么做,确实也不对嘛……”见殷逐离不语,他走下帝座,又转了两个圈,“下次不准了!”   殷逐离拱手:“臣知罪。”   沈庭蛟点头:“那……退朝吧。”   群臣倒塌。   当日下朝之后,殷逐离见到一个人,着浅色长衫,身姿伟岸。那神情气度,像极了唐隐。殷逐离抬眸而望,仿佛整个长安的日光都凝结在她眼中。那个人缓缓走近她,语声带着似曾相识的温雅:“彦儿的事,谢谢你。”   殷逐离阖目再睁时,笑容已淡:“不谢,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   那人轻点头,转身行入漫天阳光之中。殷逐离望着他的背影,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唐隐的弟弟,唐锦。也是唐彦的父亲。   良久,身后一声轻咳唤回了神游中的她,何简神色严肃:“你甘冒欺君之罪,就是为了他?”   “他?”殷逐离轻抚腰间玉笛,笑意缓缓绽放,“何相,就算是大荥律法,也没有规定不能缅怀故人。”她行住户部,那阳光洒在身上,紫色的朝服辉映着光,只余温暖,不觉悲伤。   唐彦成了沈庭蛟的一块心病,这个新科状元像是随时提醒他自己头上这顶严严实实的绿帽。如今他高高在上,要挑出这根刺可谓是轻而易举。他只是顾忌着殷逐离。   十月初二,嘉裕帝万寿节。因着国势日上,殷逐离也就大方地出了一笔钱,在宫中大肆操办了一番。宫中设宴,自然是群臣相贺,各方使节来朝。其场面之隆重不必赘叙。   及至夜间,殷逐离带沈庭蛟出了宫,回了先前的福禄王府。沈庭蛟将这里赐给了殷逐离,是名义上的右丞相府。但音缀长居宫中,这边也来得少。好在园林经管得当,并未有颓败之势。   王府有以前的旧仆,如今也升了总管。殷逐离命人搬了酒,另做了几样小菜,仍在湖边平坦的青石上与沈庭蛟小酌。当夜上弦月,秋风掠过湖面,挟裹着月桂的暗香。   殷逐离亲自煮酒,沈庭蛟坐在虎皮锦垫上,宫宴中他喝了不少,这时候双颊仍带胭红,眸子里倒映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殷逐离把着玉壶斟酒,眸子里却映着他:“今日,是陛下二十三岁生辰,我们成亲……七年了吧?”   沈庭蛟微怔,许久才点头。殷逐离倾身为他斟了半杯酒,那琥珀色的酒汁挂在杯壁,晶莹通透:“七年前的殷逐离,和七年后的我,已经改变了许多,陛下。”沈庭蛟微愕,抬头看她,她浅笑如风,“七年前,我确实心仪着他,我六岁就拜他为师了,十五年,他陪我邹谷最懵懂、最艰难的年月。曾经我对他亦确实存过非分之想,”她笑得自嘲,“如果他选择不同的路,我会陪他走到最后。但是七年后的今天,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殷逐离,改变了。”   她拈了一片枯萎的枫叶,轻轻搔过他的脸颊:“时隔七年,有些东西终于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对他的感情,同他对我的感情,终于同步了。”她揽了沈庭蛟的肩,见他眸中似有醉意,就着他的手饮尽了他杯中残酒,“从我决定同你返回长安开始,你就不是我次要的选择,明白吗?”   沈庭蛟抬头直视她,她的神色平静淡雅,眸子里停泊着三月温柔:“你是一个意外,自始至终,我没想到我会在这朝堂纷扰之间逗留。所以……”她缓缓握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我不是在演戏,你是我的奇迹。”   沈庭蛟倚在她怀里,七年,也许不能胜过缺席的戏份,但他还有很多个七年,可以陪她行至水穷、坐看云起。他又倒了半盏酒,猫儿一样倚在殷逐离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清啜,他第一次觉得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你并不需要忘掉他,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总隔着一个他。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对你好……我也可以拭你之泪……”   殷逐离清啄他丰润的唇,语声低沉:“嗯。那么,我们今晚是不是该做点正事了吗?”   沈庭蛟本就饮酒过量,眸子里都是闪亮的水光,他将杯中酒喂给殷逐离:“我们好像没有喝过交杯酒?”   殷逐离笑骂:“那还不是你自己不愿意吗?”   沈庭蛟起身,将两盏酒樽斟满,琉璃盏在炉火中光华熠熠:“喝吗?”殷逐离接过,与他交臂而饮,不过一杯酒,两个人却都如一场仪式般郑重。与其说是交杯,不如视为交心。   不料这杯酒彻底将沈庭蛟放倒了,殷逐离百般摇晃不醒,只得苦笑着抱他回房:“喝不了你早说啊,就这怂样还拭我之泪,我用来擦屁股都嫌膈应……”   时日在继续,沈卓阳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他特别亲近沈庭蛟,第一个会叫的也是他父皇。殷逐离不以为意,平日里对他管教甚为严苛。他经常不平,觉得殷逐离所有的宠溺和宽容都留给了沈庭蛟。对此殷逐离只同他讲过一次:“那是因为母后会陪着你父皇一辈子,他不用担心如果母后不在身边又当如何。可母后不肯能陪着你一辈子。你是未来的储君,这朝堂不会纵容你,天下更不会。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沈卓阳四岁拜了秦师为太子太傅。秦师跟殷逐离不对盘,经常在殿堂上因政见不一而起争执。以至于有一天他上完折子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左右一看,才发觉殷逐离前往河南巡视春耕和河工了。   沈卓阳七岁那年,喜欢上了秦师的小孙女,被秦师怒训了一通。秦师告知殷逐离,殷逐离大喜,对着沈卓阳就是一通鼓舞:“喜欢就告诉她吧,男子汉大丈夫,肝癌敢当!”   沈卓阳于是开始追求秦师的小孙女秦嫣,为此秦师将殷逐离恨了个牙痒,每每遇见,总要互相奚落一番。   兴禾九年,太子太傅秦师重病,以为临到弥留,命家人带话给殷逐离:“其实嫣儿做你的媳妇,老夫很放心。”   结果话带给殷逐离后,殷逐离和沈庭蛟找了柯停风,又带了宫中医术精良的御医一并过去,他又没死成。此事每每被殷逐离嘲笑,二人斗嘴依旧。   某日,殷逐离私纵案犯,将沈庭蛟亲笔判下的案子发回大理寺,擅自交由范珉重审。沈庭蛟自觉颜面受损,在朝堂之上将之痛斥一番,怒不可遏。群臣垂着头扮演木头人。   他火未发完,殷逐离凑近他轻轻说了几个字,他态度陡变,连怒容也收了起来,一脸狐疑:“真的?”   殷逐离耸肩,他在群臣目光的注视下干咳一声:“那谁,范珉啊,办案如有困难,可直接上报于朕!”   群臣绝倒。   下朝之后,殷逐离照例去户部,一众大臣围着她:“殷相,您到底跟王上说了什么?如何他突然就转怒为喜了呢?”   殷逐离初时不语,他们追着问:“殷相,大家都是伺候王上,您说出来,以后臣等心里也有个谱不是?”   殷逐离摇头:“这个理由你们用不了。”   这次连秦师都不信:“有什么理由是别人全都用不了的?”   殷逐离一脸坦然:“我告诉他我又怀孕了。”   群臣再次滑倒,最后还是赵毓小心翼翼地开口:“您……真怀上了?”   殷逐离举步往前走,阳光为她镀上一层薄金,她笑意浅谈:“不过逗他乐乐……我们王上啊,有时候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群臣倒塌:“殷相,你那是欺君……”   嘉裕帝沈庭蛟一生惧内,且没有主见,世人多如此评价。之不能否认的是,他在位期间,政治清明、黎民安定,一个久经战乱、百废待兴的王朝渐现了富庶的初象。   史官写着这些杂论的时候,殷逐离正等着嘉裕帝批完折子睡觉。沈庭蛟懒懒地倚在她怀里,搁了手里的朱笔,见那仍堆积如山的奏折,做泫然欲泣状:“逐离,朕困了。”   殷逐离正在看书,闻言低头,见他案上堆积的奏疏就大怒:“谁让你昨天又和张青出去斗蛐蛐了?休想偷懒,赶紧把奏折都批了!”   沈庭蛟回身揽着她的脖子,猫儿一般慵懒:“可是朕困了嘛。”   见他却是昏昏欲睡,殷逐离敲了敲他的头,却终是搁了手里的《货殖列传》,缓缓执了那朱笔,将剩下的折子继续批下去。她的侧脸在玄珠的柔光下略褪了刚毅,显得温雅恬淡。   其实那青史毁誉不过秋水一泓,却消遣了太多英雄。英名骂名从来只在世人口中,而我只在乎今朝魂梦与君同。   沈庭蛟闭上双眼,听见殷逐离轻轻地哼唱一首小调,秦嫣养的那只猫喵的一声跃过拱檐,深宫的夜静谧而安详。   (完)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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